李梅崖面色颓然,低声道:“陛下圣明,臣心服口服,未敢有谋逆之心。摄政王王妃死后,后院皆为婢妾,婢生子不入族谱,又皆已被发卖,无处可觅。臣孑然一身,无儿无女,唯有旧主恩义未还,只想着寻回楚夫人,询问真相,找出害他之人报仇雪恨,却并未想过谋逆之事,请陛下明察。”
“靖国公世子,天真纯挚,慷慨好义,太学刚肄业等着授官,臣亦知道陛下一直想开海路,因此特意重用于靖国公府,又遣了武英侯过去牵制布子,臣岂敢以私害公。”
“今日之事确然只是路遇,我入那随喜楼不得其门。在外徘徊,见他翩翩少年,风神如玉,偶然生计,倚老卖老,仗着他面嫩,这才哄着他替我出头,去之前他全然不知要见的是摄政王之故妾。此子心性纯挚,精心教养,来日必为朝廷栋梁,陛下肱股,还请陛下明察秋毫,饶过他。”
谢翊看了看一侧房内珠帘后人影不安动了动,问道:“那谢翡呢?你不是与他交好吗?”
李梅崖道:“臣只是怀疑先顺王与摄政王之死有关,正好谢翡来与我结交,便索性顺水推舟罢了,顺王因罪伏诛,臣也就没有再与谢翡来往过。此人才华虽有,却眼界所限,到底缺些气魄胸襟,与之谋事,定不能成。臣便是要谋逆,也选个好些的,臣不敢隐瞒。陛下仁慈,顺王伏诛,却未牵连谢翡,想来也知道谢翡并未参与其父之事。”
他是内阁臣子,自然知道顺王并非病死,而是因罪被赐死的。
谢翊问:“刺客你可知道是何来路?”
李梅崖道:“罪臣不知,罪臣只能猜想要么是一直跟着罪臣的仇人,要么是一直跟着楚微的……但若陛下一直派人在楚微身旁的话,楚微也说此前一直平安,想来是一直监视着臣的了。求陛下彻查刺客。”
谢翊道:“你就没怀疑摄政王是朕杀的?还要朕去查杀死摄政王的真凶。”
李梅崖道:“臣昔日跟从摄政王,曾见摄政王教陛下骑射,与父子无异。陛下待摄政王,分明亦有孺慕之情,陛下多年施政,擅谋略,多为阳谋,恤民惜才,胸怀磊落,正大光明,臣不曾疑过陛下。”
谢翊冷笑了一声:“老匹夫,不要以为你现在颂圣几句,朕就饶了你。”
李梅崖心中却忽然大定,他是知道陛下的,若是雷霆震怒字字如刀,将臣子责骂到羞愧欲死痛哭流涕的,则多半会饶过大臣,反而是那视若无睹漠然吩咐的,论罪起来都是从重。
他深深伏下身子:“臣伏罪,不敢辩解。”
谢翊看珠帘后许莼微微掀开帘子,看向他,目光带了些哀求,便知道他这是心软了,冷声道:“你不是想要找那真凶吗?那些刺客捞上来都已服毒自尽,今日之言也还未知真假,但若为真,朕倒有一计,你若肯将功折罪,倒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
李梅崖道:“臣惶恐,伏惟听令。”
谢翊道:“尔为内阁大臣,夜宿娼家,纵酒无度,醉后挟优强妓,因妓不从,便指使恶仆大闹画舫,被五城兵马司当场捉拿,狎昵污亵,骄淫扰民,流言漫天,大失朝廷体面。明日五城兵马司提督必要参劾于你,朕自震怒,当廷杖,虢衣冠,罢官职,贬去守城门。”
李梅崖冷汗涔涔:“臣伏罪。”
谢翊道:“到时候朕派几个人在你身边照应你,再放出流言。对方一则以为你已深受朕厌弃,朝廷绝无可能再起复,二则疑心你手里尚且有摄政王昔日势力,自会以为你可利用,必当会派人接触于你,届时一网打尽,你也可报了你旧主之恩。”他口气凉薄,带了些讽刺。
李梅崖再次伏身行礼:“臣遵旨,皇上圣明。”
谢翊冷笑了声:“好自为之吧。”起身退了出去。
李梅崖跪了好一会儿,渐渐听到四方寂然,他勉强起身,走了出去,看到船已靠岸,船外已空无一人,岸上兵马司兵勇也都迅速撤走了,也不知道那靖国公世子、还有楚微会如何。
他有些担忧,一个人下了船,看着方向慢慢回府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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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在马车里,身上已换了干爽的衣袍鞋袜,他适才在画舫里弄湿了靴袜衣裳,一脱险到了船上,就被接入厢房里,五福六顺服侍他擦洗换衣,便又被方子兴引着去听了皇上亲审,心中正是一肚子疑惑不解之处。
他一上了马车看谢翊已坐在里头,便已不由自主靠了过去:“皇上,您是真的派了人跟着那玄微道人?”
谢翊本来心中有些不满,正想着该如何好好教训他,一看到他双眸莹然,满脸好奇,上了辇也不与自己生分,直接靠了过来,伸手不由自主揽住他腰让他坐稳:“跟着一个故妾做什么?朕的近卫训练不易,哪有那些闲人去干这种毫无意义之事。那摄政王后院蓄养婢妾数百人,时常行宴以美人酬宾,随手将美人赠门客下属,恐怕他自己都认不全,怎可能去盯着这些?”
“摄政王身死,其子谢翎又心胸狭窄,容不下人,其旧部附庸便如树倒猢狲散,你以为有多少人能与那李梅崖一般偏执孤直念着他,朕从未认为他的旧属还能兴什么风浪。”
许莼道:“那兵马如何来得那么快?”
谢翊口气冷淡:“你被那老匹夫拉去花楼,定海就已命人回来禀报方子兴了,方子兴本来是派了人要去接你回来,却发现那画舫边上有形迹可疑之人,便调了兵围了江,又安排官府的船,派了精于水事的侍卫入了河里,才发现河里竟然刺客颇多,虽则抓了几个,料不到画舫船舱底居然提前放了火药,竟炸了船,可把方子兴吓到了。”
他握紧了许莼的腰:“料不到他们竟有火药,此事殊为后怕,确实不是小势力,顺水推舟借着李梅崖把他们钓出来是正经事。”
许莼想到原来听到的那一声巨响竟然是炸药,难怪当时忙乱时似乎闻到些硫磺硝烟味,也有些后怕,握着谢翊手道:“竟是火药,九哥不该亲自来。”
谢翊有些无奈:“你可知道朕听说有火药之时,有多惊吓吗?对方恐怕也打的活捉的主意,要不是方子兴机敏先派了人下水,设若那火药多放一些……朕可还能见到你吗?”新仇旧恨涌上来,他微微咬牙:“老匹夫当责八十杖!”
许莼握住他手:“李大人应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楚夫人,真的手里有什么东西,对方戒备多年?摄政王去世,都已有十几年了吧……他这是要对皇上不利吗?”
谢翊道:“是,所以朕也很意外,这绝不是摄政王旧部。想来当日边军哗变,乱军四起,摄政王一旦身死,朝局本该大乱,此人想必亦虎视眈眈在侧,等着摄政王死后坐收渔利。没想到朕当时虽年轻,却将朝局稳住了吧。苦心孤诣多年,只怕所图不小,此事朕会处理,你不必担心。”
许莼忧心忡忡:“九哥,要不,我还是在京里陪着您吧。”
谢翊道:“不必,你如今绝不能在明面上,好好去市舶司。”谢翊心中森然,决不可让人发现许莼的存在。
眼见着辇车回到了宫门,东方已微微有些鱼肚白,许莼与谢翊下了辇车,许莼低声道:“都怪我扰了九哥,九哥这很快又要上朝了吧?李大人……还是打轻些吧?”
谢翊却面不改色携了许莼的手腕进了房内:“还有些时间,朕还有些道理教一教卿卿,卿卿今后行事当自重,君子不立危墙下,才可堪当国之重器。”
苏槐等人伺候在外边,一边命人准备皇上上朝的朝服,一边叫人准备热水。
果然内殿小公爷开始还低低仿佛解释着什么,后来似乎便是在撒娇叫着九哥,最后便是低吟声和泣声,到最后却又听到皇上低哄着,然后又是说笑声。
算着将将上朝时间要到了,谢翊才从里头匆匆出来换了朝服,去了前朝。
李梅崖穿着一身大红官服跟在文官队伍里三拜九叩,爱惜地摸了摸那威风凛凛的仙鹤纹,咂了咂嘴,叹息着也不知里还有没有机会再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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