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兴:“……”
他轻轻又咳嗽了声,这才正色道:“皇上口谕,请沈梦桢去赴宴,朕有一良材要他教导,让他明日自挑个学生。”
沈梦桢一怔,站了起来垂手道:“臣沈梦桢凛遵口谕。”
方子兴这才又将帖子递给他:“这是皇上意思,老实去吧,别又忤了皇上的意思……你这风流狂生,什么时候能改改呢?天子门生翰林才,好端端从翰林院被贬到礼部做个小主事,还不悔改么。”
沈梦桢脸色难看:“皇上难道想叫我教导谢翡小王爷?”
方子兴语重心长:“好好抓住这次机会吧。至少皇上还看重你才学。”
沈梦桢:“……”他忽然拉住方子兴手:“子兴兄,你我世交一场,皇上这究竟是何原因?就我这样声名狼藉的,能教导宗室子?那不都是太学的博士们好好教导着吗?”
他忽然反应过来:“难道皇上是想捧杀?让我带坏那小王爷?我说,教坏小王爷,顺亲王得先把我给砍了吧!”
方子兴哭笑不得:“你就放心去吧,别想太多,皇上光明正大,你迟早要坏在你这嘴上。明儿先去吧。”他又安抚了沈梦桢几句,到底滴水不漏,什么都没说。
沈梦桢很是无奈,拿了帖子反复看了看,第二日果然随便让管家安排了一套青田石章作为礼物,直接去了城郊鹿角山白溪别业。鹿角山两处山峰弯弯而起,玲珑峻伟,形似鹿角,因此得名,山道上远远能看到数道水从峰下落为水瀑,注入深潭,颇为壮观。
沈梦桢一路行向山间,只见乱石丛中,山涧流落,泉石清峭,草花丛生满谷,沿路遍种桂树、桃树、梅树、玉兰等,春树新绿,桃花初绽,点点粉色,春意盎然。他原本心情暴躁烦闷,此刻耳朵听到莺啼阵阵,溪水潺潺,心情不由微微放宽了些,心道横竖是皇帝差遣,人生得意须尽欢,无非就是宴游唱和,听戏作乐罢了,烦恼什么!大不了不过是辞官罢了!
如此放宽心怀,倒是自己骑着马一人入了白溪别业门前,看到早有精干管家迎了出来,一边指挥小厮牵马,笑容可掬:“客人敢问高姓大名?小的好通禀主人家前来迎客。”
沈梦桢一人一马孤身前来,一个童仆不带,看对方管家仍然恭敬热情,丝毫没有失礼之处,心下暗自点头。将帖子和礼匣递进去:“我姓沈,是方子兴的朋友。”管家连忙双手接了,递给身旁小厮,小厮一路飞跑进去。管家又躬身请他上了软轿,四个仆人上前抬着他一路走到了二门,沈梦祯便看到一位少年从里头迎了出来,身着墨绿圆领团花缂丝锦袍,面上含笑,目若悬珠,风采卓然。
沈梦桢心中一怔:这便是那人傻钱多的纨绔子,小公爷许莼?
许莼却也看向这位姓沈的方大哥的朋友,有些意外。这位沈先生年岁应已近不惑,清瘦峻挺,但面目俊美,举止旷达,远远看他从轿子上下来,袍袖垂落,风姿潇洒,真似闲云野鹤一般,不由微微有些心折,几步上前深深一揖:“原来是方大哥的朋友大驾光临,许莼这边有礼了。”
沈梦桢还礼道:“在下沈梦桢,子兴说小公爷今日在这里赏鹤,他有事不能前来,我只有一人厚颜前来叨扰了。”
许莼连忙道:“方大哥的朋友,自是超逸博学之士,能够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沈先生还请里面走。”
沈梦桢看他听了自己名字毫无反应,想来是真不认识自己,边走边笑道:“你这里还是寒舍,这天下没几处能看的了。”
许莼笑道:“得了先生夸赞,那也不负这山水妩媚了。”
沈梦桢又看了他一眼:“许小公爷与传闻大不相同。”
许莼满不在意:“万千世人,与我何干。先生请这边走。顺亲王世子已到了,一会儿我为先生引荐。”
沈梦祯看他们进了二门,一路回廊高阔,雕栏花墙上嵌着琉璃,屋宇精洁,花木萧疏,回廊两侧就着山石引着山涧溪水蜿蜒而下,远处几处亭榭参差,山风荡漾,涧石清寒,更有数只不知品种的野禽白鸟栖息其中,天地自恰,毫无穿凿。又有远处不知何处亭台,远远传来琴笛声,调清韵美,声入帘栊,宴上品味十分卓绝。
他心下暗赞一句,与许莼一路行进了别业大堂之上,眼见正是一处敞厦,外边游廊上全用的琉璃明瓦,分外敞亮,又能在游廊上观溪赏鱼,垂钓,而敞厦内已立起了数面云母贝屏风,上面挂着数幅字画,细看去全是画鹤的。
原来这才是观鹤宴的意思,沈梦祯心下点头,走过去细细一副一副赏鉴起来。
厅堂中四面都是琉璃窗,光线明亮,还额外在画旁点上了许多粗如儿臂的巨烛,蜡烛后都设着明镜,反射烛光,所有画都看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沈梦祯一路行去,果然看到诸般鹤画,有于松下徘徊,有翔于九霄,有湖边群聚,有独鹤孤飞。
甚至还有那幅鼎鼎大名的《瑞鹤图》,青蓝色天上群鹤散飞,如云似雾,清妙绝伦。他不由走过去细看,这才发现这却是摹画,但摹得极佳,那青蓝色晴空尤为醒目,颜色亮丽,鹤身白色颜料亦隐隐闪着珠光,鹤眼漆黑发亮,十分醒目。
他目光一亮,站在画前不动了,许莼看他独对这一幅有兴趣,笑道:“先生也喜欢这瑞鹤图吗?这却是摹画。”
“原画藏在宫中,我见过一次,构图大胆,动静相宜,格调清俊潇洒,用色更是细腻绝伦。”一个声音在后头响起。
许莼转头看到却是谢翡数人从屏风后转过来,柳升、李襄瑜、盛长洲等正陪在后,连忙笑着作揖道:“小王爷,我来介绍,这位是沈梦桢沈先生……”
沈梦祯做了个揖,谢翡眸光闪动,笑道:“原来是诗酒风流的沈大人,久仰久仰。”
大人?许莼一怔,谢翡一旁那位李先生已冷哼了声:“沈大人果然交游广阔,但凡士林文人,菊坛名角,歌姬戏子无所不交,青楼翠馆无所不至,就连今日这山野清宴,竟然也能引来沈大人。”
沈梦桢看到那李先生,已微微改了面色,也冷笑了一声:“我道是谁呢!我要知道原来是李相在此,我是断然不敢来污了李相的眼的——却不知停职在家反省的李相,反省得如何了呢。”
一时李梅崖脸色微变,谢翡连忙笑道:“我今日受邀,听说许小公爷很是收藏了好些名画,这才邀了李相一起来赏鉴,既然得遇沈大人,闻说沈大人亦是胸罗星宿,学识渊博,书画兼绝,正可以画会友。”
谢翡身份高贵,又样貌俊美,如此恭维他,沈梦桢一时倒不好继续针对李梅崖,只能拱手为礼;“小王爷谬赞了,我也是听闻许小公爷这边有几幅古画,朋友推荐,特意来赏鉴。”
许莼连忙笑着上前介绍了一回,见礼了一番,心中却想着适才小王爷带着李梅崖来,也没仔细介绍,只说是李先生,如今看来,都有些来头。他让着列位宾客去了正堂入座,命人上茶上菜,到底找了个机会给柳升使了个眼色,出来悄声问了是否知道那两位“李先生”、“沈先生”的来头。
柳升原是个消息灵通的,自然了解,悄声和他说到:“我的小公爷诶,谁想到你能请到这两位大佛哎。李梅崖就不说了,贫寒举子,随母改嫁后考上科举回归本姓,耿直不阿,才干一流。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副相!前些日子不知道如何触怒了皇上,皇上命他在家停职反省,如今朝中正观望着,也不知皇上之前一贯倚重他的。”
“另外那位沈大人,可真就是名声在外了,他是两榜进士,又是豪门世族出身,他父亲也是入阁做过相爷的,祖母还是公主。可惜尽皆不在了,门庭凋零。因着长辈尽皆不在了,一个人无人管束,从年轻时就有不拘形迹,放浪形骸的狂生的名声,听说文才极佳,书画都好,还十分旁学杂收,擅弈棋蹴鞠,又偏有个爱好,爱唱戏,甚至时常在自己家里的私人堂会客串登场的。”
许莼听着笑道:“听起来确实是个诗酒放旷的风流才子啊。”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