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道:“宫里居然有这样好地方。”
五福一笑, 心道从年初春天就开始命园丁收拾出这花坞,一直等到今日才第一次迎来能观赏这美景的人。但他一个字不敢乱说, 只是小心翼翼带着他往花径深处走。
但许莼喝多了,暖风花香熏着,酒意就涌了上来, 陶陶然有些飘, 话却比平日多一些:“五福公公, 你和四德、六顺公公都是苏公公的徒弟, 那一二三是什么呢?有没有七和八呢?”
五福笑嘻嘻道:“并没有呢,四德哥就是苏公公收的第一个徒弟,他名字本来就是赵四德, 我们两人后来的,家里本名也不是什么好名字,无非狗儿柱儿的, 苏爷爷就顺着给起了名儿。开始说我们年岁小,宫里干活容易犯错, 便只让我们在外边先学着规矩。后来派去服侍您和皇上,这才有机会提进宫里来。这宫里想当苏公公徒弟的多着呢, 只没咱们有福分。”
许莼笑道:“学什么规矩呢?”
五福道:“苏公公说皇上喜欢聪明人, 喜欢有学问有才华的, 让我们先在外边读书识字, 懂得道理, 懂得看人眉眼脸色行事了,才好进宫伺候人。结果咱们才读了一年书呢,就忽然有一天让我们去竹枝坊服侍皇上了。公公都说我们难得的是福分,让我们好好珍惜着。”
许莼笑道:“伺候皇上是你们福分了,伺候我算什么福分呢。”心里却想着九哥喜欢读书人,我读书可不怎么好,苏公公看来学问很不错。
五福道:“怎么不是福分呢?春夏秋冬四位哥哥,哪一位不是前程似锦呢。要说遇上公子和苏公公这样的人,不打不骂,还给咱们读书识字,学东西呢。”
许莼道:“是你们自己聪明又争气,时运机遇一来才抓得住。”
五福却忽然闭了嘴,只脚步轻巧带着许莼转入了一处精巧敞轩内,敞轩上题着“花满坞”三字的匾额,琉璃窗都开着,垂着雨过天青蝉翼纱的帷幕,走进去花动帘香。
许莼也满心欢喜地几步随着五福步上了台阶,木阶上头铺着浅青色的草席,纤尘不染。五福在门前住了脚步,微微躬身道:“陛下在里面等您了。”
许莼脱了鞋,穿着袜子迈步走进去,一进去便眼前一亮,只见厅堂极阔朗,对面正是一池莲花,莲香清新。谢翊正盘膝坐在蒲团上,慢悠悠地煮着茶,炭炉上的水噗噗开出了小气泡,茶香悠然。
许莼看着谢翊又换掉了那满是威严的龙袍,而是一身玉白丝袍犹如流水一般垂坠铺在席上。他应该是刚刚洗浴过,头发半湿垂披在背后,神仙玉人背后是煦色韶光。许莼一时浑身都酥了,原本他该坐在茶几对面的蒲团,他却毫不犹豫上前去就挨着谢翊坐了下去,大大咧咧斜坐着就伸手去挽着谢翊:“九哥烹什么茶呢这么香。”
他平日虽也随意,但多少对他有些敬意,小心翼翼,此刻这般动作不雅,全然不把谢翊当外人,而且隐隐一股酒味过来。
谢翊有些意外,原本是凝神煮茶的,转头去看许莼,果然面上晕红,一路走过来大概是出了汗,额上鼻尖都沁着汗珠,他眼睛看着他,虽仍然和从前一般晶亮,笑容却很有些恍惚迷离。
谢翊:“……”看来果然是醉了,胆子也大了。
他倒了浓浓的一杯茶出来:“解酒的茶,先喝两杯,然后去洗洗吧。”
他却从桌上的和田玉冰碟里拈了只荔枝在手,慢慢剥那荔枝壳。
许莼接了浓茶过来一饮而尽,犹如牛饮一般,只喝出似乎有些咸的柠檬和乌梅味,又觉得还是有些口渴,看谢翊喂了一颗冰玉一般的荔枝在他嘴边,他张口吃了,微微迷了眼咀嚼,只觉得冰凉甜蜜,十分味美,又道:“好稀罕的荔枝,肉好厚,九哥哪里弄的?”
谢翊道:“夷洲那边广源王的次子也进京了,带来了极丰厚的贡品,这精贵东西也是封在冰匣里送来,直接封在冰库里,一取出来便要变色了,只能尽快吃。”
许莼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广源王?那不是侬大哥的弟弟来了?他进京来做什么?”
谢翊道:“自然是看到侬思稷大胜,心下着慌,赶紧进京来探探,顺便也给朕表表忠心罢了。”
许莼嘿嘿笑道:“侬大哥出生入死立了这么大功劳,这二王子只送些贡品来就想讨好我们明君,那可不容易呢。”
谢翊道:“油嘴滑舌,你不就是怕朕亏待了你侬大哥吗?你的什么霍大哥侬大哥,盛家表哥,朕都给了封赏,还有什么不放心?”手上却又剥了一只荔枝递给他。
许莼一边吃着一边对谢翊道:“九哥也吃,别只管我。我知道九哥待我好,那是谁也比不上呢。譬如在长壶峡那会儿,我一意孤行回援,心里却想着九哥怕我冒险,恐怕裴统领、定海他们要拦着我。”
谢翊道:“嗯?他们怎么会拦着你,他们是听你调度的,只是保护你。”
许莼抬眼看他:“九哥,我以为您会管着我,保护我,不让我冒险。”
谢翊慢慢又倒了一杯茶给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朕自幼被管束,便是以龙体为重的理由。衣食住行,婚姻不能自主,每日什么时辰做什么,都有严苛到极点的规矩。一旦不遵守,便是罚跪。那时候朕就想着,这样尊贵被管束着的生活,便是活上百年,也没甚么意思。”
他看向许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幼鳞原本过得自自在在,吃喝玩乐,想挣钱就挣钱想休息便休息,十分适意。难得想建功立业,也是为了朕出去的,朕若是还管头管脚的,让你不能尽情,未免太也煞风景了。”
虽然为此饱受折磨惊吓,但若是真严格管束,最后许莼与自己离了心,亦也无什么趣味,横竖许莼若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就是天不假年,那自己也不必再顺天承意,自己也了断了,恐怕还来得及追上许莼去下一世。
他忽然叫许莼的乳名起来,许莼一怔,却又感觉到一丝宠溺来,但他喝多了酒,脑子转得本来就慢,只嘻嘻看着谢翊笑:“九哥的心我懂了。”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九哥的意思,是愿意让我继续留在津海卫了?”
谢翊道:“朕还要想想。”
许莼却知道他这已是十分松动了,连忙乖巧地挨过去攀着谢翊脖子,吻上了谢翊薄唇上,两人吻了一回,谢翊才笑着道:“去洗洗吧,恐怕一会儿水要凉,你这也站了一日了,这一身的酒味。”
许莼知道谢翊好洁,今日确实喝了不少酒,虽则内侍已捧了菊花茶水让他漱口过,刚又喝了两杯茶,但身上估计酒味仍有,便连忙起身往侧厢房里间去。
果然里头有浴桶里盛满了热水,里头有着艾草紫苏包,想来是端午虽过,仍取艾草芳香驱邪之益处。便解了衣衫哗哗哗走进木桶里全身浸泡进去,只觉得水里香气扑鼻,身上暖洋洋的,酒意又慢慢涌上来,他趴在木桶沿边,慢慢又有些眼皮沉重起来。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有人走到他后边,拿了水瓢替他加了点热水,他只以为是五福他们,也只闭着眼睛先打盹。任由那人替他解了发髻,然后用水瓢淋湿了,揉上了澡豆,替他慢慢按摩着头皮头发,又慢慢揉着他的脑门。
这太让人舒适了,他越发困意浓重,舒服得哼哼了两声。
揉了一盏茶功夫,许莼闭着眼睛感觉到头发也清洗干净了,然后那按摩的手慢慢往下,却在他肩膀伤疤处慢慢摩挲着。
他忽然陡然一惊,伸手去捂住那伤疤,抬眼去看,却看到原来正是谢翊站在他后头,袖子卷了起来,看着他带了些忧虑:“这伤疤还疼?”
许莼十分不好意思:“不疼的,是吓了一跳,我以为是五福他们。九哥您怎么替我洗头呢,我不知道是九哥,倒好生受用了一回。”
谢翊道:“水要凉了,先起来,困的话到里边榻上睡安稳些。”
许莼连忙起身,精神抖擞一边拉了布巾胡乱擦着一边道:“九哥,我服侍您!”
谢翊道:“你这一天都打了几次瞌睡了,服侍什么。你这是伤了元气,气虚了,该好好养着的。歇着吧,咱们赏赏花喝喝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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