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不假思索道:“回陛下,是永宁九年的事儿。”
“永宁九年,那不是皇兄在位的时候?”齐子元歪着头,“那刚刚那番话,林大人对皇兄说过吗?”
对方犹豫了一下:“太上皇在位时,臣也是极力反对新政的,只是太上皇一意孤行,坚持任用宋清推行新政。”
“一意孤行?”齐子元轻轻挑眉,“那按林大人的意思,朕不听劝阻非要以宋清为春闱的主考,到今日变成这样的局面,也是朕一意孤行的报应了?”
那朝臣一怔,连忙跪地:“臣只是就事论事,并无此意!”
“就事论事吗?那是朕误会了,”齐子元笑了一声,“朕还纳闷,明明讨论的是今日宋清的案子,林大人偏偏要提起当年的事儿,还以为你是在借古讽今,想要提点朕呢。”
对方连连否认:“臣断无此意。”
“唔,没有就没有,起来就是,”齐子元向后靠在龙椅上,“有也没关系,暂且不论当年的事儿到底是不是林大人说的那样,反正跟朕也没关系,朕不会在意。”
对方微哽,叩首谢恩之后缓缓站了起来,退回了队列里。
殿内难得有了一瞬的宁静。
齐子元掩着唇,勉强压下一个跃跃欲试的呵欠,温和地开了口:“刚刚讨论到哪了,继续就是。毕竟此案影响深远,朕也想听听列位臣工的意见。”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毕竟除了昨日在场的几位,剩下所有人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始末,自然给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
况且他们也并不是真的关心案件的真相。
“既然这样,此案就等有了进展再讨论吧,”意料之中的回应让齐子元十分满意,“若没有别的禀奏,便退朝吧。”
说完,也不等下面的反应,站起身径直朝殿外走去。
殿外正是风和日丽,明媚的阳光铺洒开来,虽然有些晃眼,却让人心情大好。
“案子成了这样,一时半会也不用看墨卷了,”齐子元抽了抽鼻子,“突然得了空闲,朕还有点不习惯。”
“这会天气好,不然陛下去御花园转转?”陈敬想了想,建议道,“奴婢前几日路过,眼见池里的荷叶都长起来了,虽然离开花还早,但绿油油一片也挺好看。”
“朕还真是好久没去御花园了。”
齐子元点了点头,说着话就朝御花园走去,还没走几步,迎面看见一个内侍匆匆忙忙地朝自己跑来,还没等他开口,身旁的陈敬先斥责道:“陛下面前,怎么如此冒失?”
那内侍急忙停下脚步,缓了口气才躬身施礼:“参见陛下。”
话说完,又不住地急喘气。
仁明殿伺候的人素来得体,瞧见他这副样子,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齐子元心头,面上却还是十分平静:“什么事?”
“禀陛下,”那内侍总算喘匀了气,“京兆府刚来报,中书侍郎宋清前夜在京兆府内畏罪自尽了。”
第六十三章
“你刚说什么,”齐子元有些茫然地扭过头看了陈敬一眼,又转过脸看着面前的内侍,声音提了几分,“什么叫畏罪自尽?!”
那内侍迟疑了一瞬,刚准备张口解释,就被陈敬的惊呼声打断。
“陛下!”眼见齐子元身形晃了晃,陈敬急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您没事吧?”
临近晌午的阳光格外刺眼,直晃得齐子元头晕目眩,耳中也嗡嗡响个不停。
他抬手捂了捂耳朵,回眸迎上陈敬满是担忧的双眼,又扫了眼因为自己的反应明显慌乱的内侍,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低低道:“朕没事。”
说完,齐子元深吸了两口气,格外冷静地推开陈敬搀扶自己的手,一字一顿道,“朕要去趟京兆府。”
“……是,”陈敬将他面上的神情收入眼底,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躬身,“奴婢这就去准备马车。”
一路往京兆府而去,齐子元再没说过一句话,只趴在车窗上一眨不眨地看着街巷上往来的行人,看起来格外的平静。
跟在一旁的陈敬却愈发担心,想说些劝慰的话,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京兆府只送了这么一句话过来,前因后果具体情况全都一无所知,这种时候再说些什么,都是无谓而已。
也只能任由这份沉寂蔓延下去。
从皇城到京兆府短短一段距离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京兆府门口停下来,陈敬在心底悄悄舒了口气,凑上前低声道:“陛下,京兆府到了。”
回应他的是一双格外沉静的眼睛。
“陛下,”陈敬的声音更低了几分,语气愈发小心翼翼,“您还好吧?”
“无事,”齐子元轻轻摇头,站起身来,“走吧。”
京兆府内已经乱成一团,府役们进进出出,是和上次来时迥然不同的忙碌。
齐子元来的匆忙,并未提前让人传信,因而直到他带着陈敬和几个近卫一路进到内院,一大早就因为查案而汇聚在京兆府内的人才得了消息,急急忙忙迎了出来,躬身施礼:“参见陛下!”
齐子元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孙朝,黑白分明的眼底不见丝毫波澜,更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柔笑意:“孙大人。”
“臣在,”孙朝抬头,正迎上对方仿佛是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喉头微颤,突然跪倒在地,“臣失察,请陛下治罪!”
他身后的曾蔼、吕励还有京兆府内的少尹等一干人见此状也急忙跟着跪地:“请陛下治罪!”
齐子元垂下目光,一个接一个地扫过面前的人,最后回转视线,又看向了孙朝:“他在哪?”
“还在原处,”其他几人皆是一愣,只有孙朝反应过来,语气里带着犹豫,“但宋大人死状……臣担心陛下您……”
听见那个“死”字,齐子元瞳孔剧烈地收缩,负在身后的右手死死地攥紧了袖口,默不作声地穿过还跪在原地的几人,径直往后宅而去。
话只说了一半的孙朝愣了愣,手忙脚乱地起身跟了上去。
空屋里的陈列一如前一日,甚至因为阳光正明媚,能够更清晰地看见屋里的一切。
包括宋清。
“宋……”
齐子元喉头微哽,仿佛怕惊扰到谁一样放轻了脚步,缓缓地走进了这间逼仄狭小的屋子,在书案前慢慢蹲了下来。
宋清正无知无觉地伏在书案上,素来清俊的一张脸肿得吓人,没有合上的双眼泛着血一般的红。
那模样其实是极为可怖的,也难怪刚刚孙朝会担心,齐子元却没有一丁点的害怕,反倒是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彻夜长谈却再也不能给自己一点回应的人。
其实直到马车停在京兆府门前的时候,齐子元心中还存有那么一丝幻想。
或许是中间传话的人除了纰漏,又或者是为了案件能有进展故意的说辞……前一日还答应会保重身体帮自己主持殿试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死了呢?
然后迈进这间屋子,也彻彻底底地打破了那最后一丁点幻想。
他恍然清醒过来,这是个人如草芥的朝代,在穿过来的第一日,不是就见识过吗?
他们不光要你的命,甚至还要让你在死后背上畏罪自尽的污名。
畏罪,自尽?
齐子元抬眼,扫过书案上明显看了一半的书册。
这样的宋清何来的罪,又怎么可能自尽?
门外隐隐地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极力压低声音的议论,虽然听不清楚,入耳只觉得格外的嘈杂纷乱,勾得齐子元心头逐渐生起了怒火。
他知道这是迁怒,却还是猛地抬头,对着门外轻喝道:“几位大人要不要到朕跟前来说?!”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天地间好像在一瞬间就清静下来,只剩下齐子元和他面前宋清的尸首。
缓缓抬起手,将那双始终圆睁的眼睛合了起来,齐子元终于低低地开了口,唤出那个从进门后就哽住的名字:“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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