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61)
他说到最后一句,谢怜忽然觉得,他腰间那把弯刀上,似乎有些异样,忍不住分了一眼去看。这一看,登时奇了。
原来,这把弯刀的刀柄处,雕着一只银眼睛。
这只眼睛的花纹不过是几条银线组成的,然而,虽然简单,却极为传神,若有生命。他原先没看到,是因为这只眼睛,原先是闭着的,合成了一线。此时,它却睁开了眼,并且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眨了两下。
花城注意到谢怜脸上异色,低头笑了笑,道:“醒了?”又对谢怜道:“哥哥,这是厄命。”
那只眼睛又骨碌碌地转向谢怜。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怜觉得,这只银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于是,他弯下了腰,对它道:“你好啊。”
听到他打招呼,那只眼睛眯得更厉害了,整只眼睛都弯成了弧形,似乎在笑,大眼珠转左又转右,活络得很,仿佛不是雕在刀柄上的花纹,而是真的长在人身上的一只眼睛。花城唇角勾起,道:“哥哥,它喜欢你。”
谢怜抬头,道:“当真?”
花城道:“嗯。当真。它不喜欢的,根本懒得看一眼。厄命可是很难得喜欢谁的。”
闻言,谢怜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对厄命温声道:“那就多谢你了。”又对花城道,“我也挺喜欢它的。”
听到这句,那只眼睛一连眨了好几下,悬在花城腰间,突然颤抖了起来。花城义正辞严地道:“不行。”
谢怜道:“什么不行?”
花城又道:“不行。”
厄命又是一阵乱颤,仿佛恨不得出鞘来。谢怜奇道:“你是在对它说不行吗?”
花城一本正经地对谢怜道:“是的。它想要你摸他。我说不行。”
谢怜莞尔,道:“那有什么不行的?”说着,便伸出了一只手。厄命一下子睁大了眼,仿佛极为期待。谢怜心想:“不可戳眼睛,那可痛了。”便顺着刀鞘轻轻摸了两下。于是,那只眼睛彻底眯成了一条缝,抖得更厉害了。
谢怜一边摸,一边感觉十分奇特。他的体质还算招动物的喜欢,以前摸一些毛茸茸的猫儿狗儿,摸得它们舒服了,就是这么眯起眼睛来,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没想到现在摸着一把冷冰冰的银刀,居然也感觉像是在摸一只狗一样,不免奇趣。
任他摸了一阵,花城笑着站起身来,对厄命道:“行了,干完了活再来。”又对谢怜道,“哥哥在这儿歇着,我去处理点小事,去去就回。”
谢怜这才知道,恐怕方才厄命睁眼,是在警示花城。他心想:“莫非是风师大人和千秋现了法身?”也想起身,道,“我也去看看。”
花城却把他轻轻按了回去,道:“放心,不是泰华殿下,几个废物而已,月常罢了。你不必前去。”
他既如此说了,谢怜也不好非要同去。花城转身朝大殿外走去,一挥手,珠帘向两边自开,待他出去,满帘的珠玉又噼里啪啦摔得一阵清脆声响。
谢怜在墨玉榻上安坐了片刻,想起那少年怕生,加上他此时心神略定,还是决定去看一看。他站起身来,穿过那两名女郎退下的小门,看到一片花圃。花圃中朱红的走廊穿插,空无一人,谢怜正在想该往哪里走,却见一道黑色背影匆匆闪过。
那背影,正是方才把萤带过来的那名面具青年。谢怜想起他手腕上那道咒枷,还是颇为在意,正想出声唤住对方,那背影已消失了。再回想起这人动作,似乎很怕被人发现似的。谢怜收了口,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绕到那人消失的转角处,谢怜贴着墙角,再悄悄望去,那人果然行动极快,且有留意前后左右,看来,的确是很警惕,不愿被人发现。谢怜心想:“这人该是三郎的下属,在三郎的地方行事,又为什么要如此鬼鬼祟祟?”
他越是这样,谢怜越是要看个究竟。也藏匿身形,跟了上去。那面具人七弯八转,谢怜始终跟在他身后三四丈之处,屏息凝神。转入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是一扇华丽的大门,谢怜一边跟着,一边心想:“如果他这时候转身,左右都没地方闪躲了。”
谁知,他刚这么想,就见那面具人忽然脚步一顿,回头望来。
他顿步时,谢怜就觉得要不妙。情急之下,谢怜微一举手,若邪飞出,在顶上方的木梁上绕了几圈,把他整个人吊了起来。那面具人回头没望到人,也没想到要抬头仔细看看,终于转身继续前行了。
然而,谢怜还是不敢这么快就把自己放下来,维持着贴在天花板上的姿势,轻巧无声地往前挪。边挪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条壁虎。好在那面具人没再走多久,便在那扇华丽的大门前停了下来,他也不用再继续挪动了,静观其变。
这座小楼大门之侧有一座女子石像,婀娜多姿,当然,从谢怜这个角度,看得最清楚的,只有她圆圆的脑袋,还有手里托的那盏圆圆的玉盘。面具人停在大门前,不先去开门,反而转向那女子塑像,举手,往那玉盘里丢了什么东西。只听“叮当”两声脆响,谢怜心道:“骰子?”
这声音,他方才听了许多次,只怕是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忘记了。正是骰子掉在底盘上的声音。果不其然,那面具人移开手,往里看了一眼。玉盘里的,正是两个骰子,两个都是鲜红的六点。
丢完骰子之后,面具人才收起了骰子,开门进去。那门竟然没有锁。而他进去之后,也只是随手关上门,谢怜也没听到上锁或者上门闩的声音。等了片刻,他才像一张纸片一样滴飘到地上,抱着手臂研究了一下这扇门。
照理说,这间屋子看来不大,那面具人在里面做了什么,也应该有些声音传出来。然而,他进去关上门之后,屋子里竟是没有半点声息。谢怜思索片刻,举手一推。
果然,打开门后,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瞧上去,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华丽小房间了。屋内陈设一目了然,断没有藏匿有暗道的可能。
谢怜关上门,若有所思地望向一旁这座使女石像,须臾,目光又转向她手里的玉盘。
看来,玄机便在于这玉盘,和那两枚骰子了。
谢怜心想:“这屋子还是上了锁的,不过不是真锁,而是一道法术锁。要开这把锁就需要一把钥匙,或者通关口令。要用骰子在这盘子里抛出两个‘六’,打开门后才会看到真正的目的地。”
可是,若是要他现场抛出两个“六”来,这真是世界上绝对不可能的事。谢怜只得望屋兴叹,在门前转了一会儿,抽身往回走。走了一阵,却猛然顿住脚步,心道:“我方才是怎么来的???”
极乐坊原本就大,他跟着那面具人转七转八,转了半晌,竟是把自己也转晕了。胡乱走了一阵,也没遇见一个人,正当他准备就地坐下,思考片刻时,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红衣人。
第42章 借运道夜探极乐坊
那红衣人腰悬一把修长的银色弯刀, 正是花城。他边走边道:“哥哥,你可叫我好找。”
他出去时是什么样,回来时也是什么样,只是原先挂在他腰间的那把弯刀已经出鞘, 和刀鞘一起悬于鲜红的衣上。而厄命刀柄上那只银色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谢怜松了口气,顿了顿,缓缓地道:“我本想去看看萤, 谁知你这屋子太大,走岔路了。”
他原本是想告诉花城方才所遇之事的。可话到嘴边, 却转了一道,咽了下去。
那面具人行踪诡异, 自是为了掩人耳目,然而, 掩的究竟是谁的耳目?旁人的?花城的?还是……他的?
谢怜还没忘记, 他此来鬼市,是为了探查那名失踪的神官的下落。一切蹊跷线索均不能放过,因此,决定暂不打草惊蛇,先想办法进这道门去看看。若是与此事无关, 当立即告知花城他属下的异动;而若是与此事有关……
花城一边带着他往回走, 一边道:“你若还想见那少年,我自会派人把他送上来, 只消回极乐殿等着便是了。”
大抵是因为心中有事瞒着对方,谢怜对花城说话的口气不由自主更温和了, 道:“你这么快便把事情处理完了?”
花城嘴角带了点不屑,道:“处理完了。不过又是戚容那废物在丢人现眼罢了。”
谢怜道:“青鬼戚容?”
花城笑道:“不错。我不是说了吗,谁想着我这地方呢。戚容想鬼市不是一年两年了,可偏生他最多也只能想想,眼红得紧,所以时常派些跟他一样的废物来捣乱。见怪不怪。”
二人边走边说,这一回,谢怜仔仔细细地记了路。回到极乐殿,不多时,萤果然又被两名女郎送了上来。经过一番梳洗整理,他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和雪白的绷带,虽然仍是密密地缠着头脸,但也有些焕然一新的意思。这么看来,这少年分明四肢修长,秀骨清癯,本该是个极好的苗子。然而,如今却是一副勾腰垂首的畏缩模样,谢怜忍不住心中难过。
他拉着那少年坐下,道:“小萤姑娘临终之前那几句,也算是有意将你托付于我。我问问你的意愿,从今往后,你可愿意随我修行?”
那少年愣愣看着他,似乎不怎么敢相信。谢怜又道:“我那边虽然条件不算得好,但保你不必再东躲西藏偷食挨打还是没问题的。”
他说这话时,却没发现一旁的花城乜着眼睛,冷冷地盯着萤,目光里尽是审视的意味。那少年目光里又是迟疑,又是期待。谢怜知道他可能还是不太敢信,心想还是多说说话,慢慢来,又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记着小萤姑娘,给自己取名叫做‘萤’,这很好。永安国国姓为郎,不若今后你便得一个新姓名,叫做郎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