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99)
惨叫的是一对抱着一个小孩的夫妻。众人纷纷围了过去,道:“怎么了?”“饿的还是渴的?”“大家把水分一些过来吧,这孩子脸色不能看了!”那妇人哭着给憋红着小脸的孩子喂水,水却全都被吐了出来。他父亲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病了,大夫,要大夫啊!”
他抱着儿子冲到城门前,哐哐拍门道:“开门,开门救命啊!有人要死了,我儿子要死了!”
门内士兵自然不敢开门。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人要死了,门外好几万人呢,这一开门就别想再合上了,只敢通报上级将士。天气炎热,守了好些天的将士们也有些心浮气躁,敷衍道:“给他水和食物。”于是用一根绳子,吊了一点水和食物下去。那男子道:“谢谢你们,谢谢各位将士大哥,但是我们不是要水和食物,能不能帮我们找一个大夫?”
这就很让人为难了。既不能放他进门去找大夫,也不能吊一个大夫下来给他。天知道到了门外,这群饿了四五天的饥民会干出什么事来?于是,几个将军道:“算了,别管了,无视吧,死不了的。再问就说通报了,已经去请示国主陛下了。”
几个士兵照着答了,那男子身为安心,连声道谢,感恩国主,跪地磕头。然而,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烈日下的影子从一边到了另一边,大夫迟迟没有出现,怀里孩子却越来越滚烫。那对夫妻抱着孩子手一直抖,那男人满头冷汗道:“还有人来吗?还给我开门吗?”
他终于忍不住了,高声喊道:“将军们,请问大夫呢?”
士兵答道:“已去请示国主陛下了,你再等等吧。”
底下有百姓按捺不住了:“两个时辰前就说去了,现在怎么还没回来?”
士兵们听从上级指示,答完便不理了。墙下众人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又是痛心,围着那孩子,开始怀疑了:“他们当真通报了国主陛下吗?不会是骗咱们的吧?”
那孩子的父亲等不下去了,把心一横,背起孩子绑在背上,和妻子交待了几句。那妇人取下一个脖子上的护身符,戴在丈夫颈项间。那男人奔向城墙,试着向上攀爬。
城墙外侧修得极为难以着手,他抓了几把爬不上去,其余汉子纷纷道:“我来助你!”过去托他。几十个人,叠起了罗汉,把他送上了丈许高地。
到这里,那男子才能勉强抓住方才那根用来吊水和食物的绳子,继续攀爬。底下几万人都紧张万分瞅着他,不敢为他鼓劲加油。城楼上的士兵们守了几天,这群永安难民也没闹什么大事,难免有些松懈了,等到那人爬到快一半高时,他们才猛地发现城墙上贴着一个人,大喝道:“干什么!不准攀墙!攀墙者杀无赦!听到没有,攀墙者杀无赦!”
他们威胁,那男子也大声道:“我没有恶意!我就想带孩子看个病,什么也不会做的!”一边喊一边继续爬。一名将军原本正在吃饭,一听此事,恼火至极。这个人要是安然无恙爬上来了,开了这个先例,之后岂不是有无数人效仿?必须阻止。于是他大步迈出,喝道:“你不要命了吗!马上下去,再不下去饶不了你!”
而那男子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过了一半,再加把劲就能上去,自然不肯停下来。那将军在军营里从来说一不二,没人敢不听他的命令。谁敢不听,也很简单。他来到墙边,拔剑一斩,那根绳子断了。
那男子握着一根断了的绳子,从半空中跌落。在无数人的尖叫声中,咚的摔在了坚硬的土地上。
谢怜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
那男子是背着地的,落地时背上的孩子压在他身下,变成了一团爆炸的肉酱,一朵爆开的血花。他的脖子也折断了,双目圆睁,扭曲的脖子里滑落一个护身符,正中写着“仙乐”二字,金线绣有花样,正是出自太子殿的开光护身符。
在他攀行的前一刻,这个男人和他的妻子曾都握着护身符,默默祈求他的保佑,因此,谢怜才在听到他们声音的时候,赶到这里。
可是,他毕竟不是那些传奇话本的英雄主角,每次都能恰好在手起刀落的前一刻赶到。那妇人见丈夫掉下来,捂脸一声尖叫,根本没有翻开丈夫尸体去看儿子变成什么样了的勇气,往前奔跑,一头撞在墙上,倒下不动了。
在谢怜的面前,城墙之下,瞬间就多了三具尸体。他尚未反应过来,而城门外的百姓们,却是再也受不了了。
“死绝了,一家三口,死绝了!看,这就是为咱们国主陛下办事的好将军!不救咱们,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反而要下杀手!”
“不放我们进去也不送人出来,让人家怎么办?三条血淋淋的人命看着你们!”
“说是永安人都要撤出皇城,那些富人怎么没见一起撤出来?我们这样没钱没权的就活该等死是吗?我算是看透了!”
“忍不了了……真的忍不了了。年年该征的税没少征,赈灾的时候都到哪里去了?宁可拿钱去喂蛀虫修他儿子的庙都不救济灾民,就给一点水和干粮打发,当我们是什么?昏君,昏君啊!”
将士们在城楼上高声怒吼,形势却已经失控了。成千上万双愤怒的手推向大门,还有人直接用头、用身体撞,这一次,却不再是蚍蜉撼树了。
城门动了,甚至引得整座城楼,都在隐隐震颤。谢怜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他所见到的人民,都是亲切、和乐、富足、可爱的。这些面容扭曲、大哭大喊的人,让他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禁毛骨悚然。正在此时,城楼上方传来一声怒吼。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高瘦的身影,掐着一名披甲的将军,扭断了他的脖子。
那名将军,正是砍断了绳子、导致城墙下三人命殒的那一个。而那身影转过来,居然是郎英。一众士兵都不知这个人是如何突然出现的,呼喝着持剑围了上去:“什么人?!”“你怎么上来的?!”
谢怜却迅速注意到他那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了。这人竟然是用一双肉掌,抓着那几乎没有一条缝隙的城墙爬了上来!
被士兵团团围住的郎英分毫不乱,将那将军的尸体往城楼下一抛,自己也翻上女墙,踏着那尸体,把它当做缓冲的踏脚石,跳了下去。跳下去的前一刻,他直直望向谢怜,望的却不是谢怜,而是穿透了他,望到了坐落在皇城最中央的皇宫。
从这一天开始,仙乐国便陷入了一场大乱之中。
第77章 仙乐乱太子返人间
以永安这种流离失所的灾民之众, 想要对抗仙乐皇城军队,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然而,无路可退之人, 就是有着以卵击石和螳臂当车的勇气。一场骚乱后,几万永安人终于离开了城门,撤出一段距离, 换了个地方安营扎寨。
他们就是不肯走。走在路上说不定也要死,在这里耗着大概也是死, 有什么区别?凭借之前国主发放的水粮,野外的树皮、野草、菜根、虫蛇鼠蚁, 以及积压了多日的怨气和不甘,这些人以超乎想象的顽强生命力, 硬是死死地扛着。几天后, 匆匆凑出来的千余人,仗着些锄头、石头、树枝,杀回来打了一场。
虽然这一场打得是乱七八糟,输得是一败涂地,一千多人里死伤过半,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郎英一个人冲进了城楼, 扛了几大袋米粮和几捆兵器回去,反而激起了这群亡命之徒的斗志。
此时, 他们的性质更接近于强盗。一次,两次, 三次。仙乐的士兵们发现,他们在迅速进步。
原先毫无经验的散乱袭击者渐渐摸索出了规律,来的人一次比一次更为棘手,回去的人则一次比一次多,还有源源不绝的新一波灾民涌来,壮大他们的队伍。
在这样荒谬的战斗持续了五六场后,谢怜再也无法作壁上观了。
他离开仙京多日,这次一回来,闷声不响,直奔神武殿。闯进去时,君吾坐在上首,一众神官都在俯首听命。谢怜单刀直入,开口道:“帝君,我要回人间去了。”
众神官皆是一惊,随即掩口不语。君吾思忖片刻,从宝座上站起身来,道:“仙乐,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你先冷静。”
谢怜道:“帝君,我非是询问,而是告知。我的子民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请恕我冷静不能。”
君吾道:“世事自有定数。你这一下去,便是犯禁了。”
谢怜道:“犯禁便犯禁!”
闻言,众神官神色微变。还真是从没有哪位神官理直气壮地喊这句话,就是君吾再青睐这位年纪轻轻便飞升的仙乐太子,他也有些过于大胆了。谢怜欠身俯首,道:“请您网开一面,给我一点时间。既已开战,死伤无可避免。但如果我能平定这场战事,让最少的人死去,我一定自愿回来请罪,届时任由您处置。无论是将我压在山下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绝不后悔。”
说完,他维持着俯首的姿势,向殿外退去。君吾道:“仙乐!”
谢怜足下一顿。君吾望他,叹道:“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谢怜缓缓直起身子,道:“能不能救得了所有人,我要试过,才知道答案。就算天说我一定要死,把那剑不将我穿心而过,我就还会活着!”
这一次回到人间,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谢怜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抛下了。有些轻松,又有些沉重。第一步,他先迫不及待地回了皇宫。国主与皇后在御书房后低声说话,他来到门外,先略略紧张了片刻,然后平定心情,掀起帘子,走了进去,道:“父皇。”
国主与皇后双双回头,皆是怔忪。还是皇后先站起身来,大喜道:“皇儿!”
她伸出双手迎过来,谢怜扶住了她。笑意尚未退去,却见国主突然把脸一沉,道:“你干什么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