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瑜一直望着吕晓璇,直到她从后门离开。
今日刘巡抚要宴请城中豪族富商,商讨修缮河道一事,名为讨财,实为帮吕晓璇和卫所千名军士拖住这些人。
吕瑛病还没好,但他坚持要送母亲,晨起练拳的秋瑜看小孩病歪歪,连路都走不稳的模样,几步快走过来,拿外套将人一罩,一把抱起,陪他爬上了城门,两个小孩扒着城墙。
城口护城河,有杨柳绕水而生,只是如今已是十一月,天冷了,柳叶也枯了,吕晓璇站在柳树旁,转身上马,奔向群山。
吕瑛一直看着母亲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身蹲下。
秋瑜蹲下摸他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了?”
吕瑛声音闷闷的:“我不想走。”
秋瑜顿了顿,声音放柔:“那我背你吧。”
吕瑛软软说道:“嗯,秋瑜,你背我回去下棋吧。”
吕瑛的声音本就柔柔的,这样轻轻的说话,和撒娇没什么两样。
秋瑜转身蹲下,吕瑛搂住他的脖颈,被背起来,秋瑜走路稳,不快也不慢,背脊宽而温暖,武人健旺的气血让他的体温偏高,很让人安心。
小小的吕瑛与身边的大人们一样,为母亲的英姿惊叹,可比起敬佩仰慕母亲的意志与风姿,他更担心母亲的安危。
可是吕瑛又下意识认为,这一仗,母亲是一定能赢的。
因为母亲打的是一场正义之仗,她就该赢,那些匪盗在她的剑锋之下,必然会像丧家之犬一样只能狼狈逃窜,然后被斩下罪恶的头颅,吕瑛只遗憾自己太小,身体太弱,不能与母亲一同征战。
吕晓璇策马与千名军士们汇合,他们有的曾与她一同守边疆,有的是衡州府本地新招的军户。
她下马,走到人群中间,一米八的个子让她高于大部分人,笔挺的身板让她看起来正气凛然。
吕晓璇伸手,罗大虎将一个铁皮打的圆筒交到她手中,吕晓璇举起。
“将士们,我是吕玄,八个月前,我和你们一同北上抗击北孟,保家卫国,我一箭射穿北孟八皇子的脑袋,被皇上封了琼崖县子的爵位。”
神弓吕的名头是响亮的,尤其是衡州府这个卫所,便是新兵,也绝对在老兵吹牛时听过她的名字。
吕晓璇问道:“如今吕玄要带你们去打仗,你们可知,我们要打的是谁?”
罗大虎是老搭档了,他扯着嗓门回道:“回将军,我们要打的是南方十七寨的六大水寨,清理香江河道!”
吕晓璇大喊:“那诸位将士可知,我们为何要去打这些水匪?”
罗大虎正要配合老长官,却见吕晓璇抬手示意他住嘴,然后就听长官大喊:“因为我知道你们穷,要带你们去挣钱!”
此话一出,军士们微微躁动起来,军中长官在战前以金银诱军士去卖命是常见的,可像吕大人这样,张口就是“为了挣钱剿匪”的人,那还真不多见。
吕晓璇却毫无顾忌地说实话:“我也是当过兵的,我知道当兵苦,要不是穷,好多人家都舍不得把儿子、兄弟送来做军户,可弟兄们,你们来了,你们用一身勇武,提着刀上战场和北孟的鞑子干,和盗匪干,硬是在这苦哈哈的世道给自己赚了一碗干净饭吃,你们是好汉子!我吕玄佩服你们,一想到要和你们这样的好汉子一起杀贼匪,我心里都高兴!”
没有人是不喜欢被赞美的,听到吕玄这番话,有些汉子眼眶已经发热。
是啊,有些人苦,他们就去偷,去抢,拿别人的血肉喂自己,可他们这些军户难道不苦吗?
禹朝一旦入了军户,便子子孙孙都是军户,世世代代都要脑袋挂腰上去赚刀口上的饭,不是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谁家舍得孩子做军户?
可就算军户苦,他们吃的饭是靠自己挣来的干净饭呐。
吕大人,是懂他们这些苦丘八的。
吕晓璇继续说:“恰好,这南方有十七个匪寨也有许多有手有脚的汉子,可他们穷的时候,不想着去北边和鞑子干,抢鞑子的地盘和粮食,反而把刀口对准那村里的乡亲们,我这些日子到四处的乡镇走了走,乡亲们告诉我,这些强盗坏啊。”
“他们不种地,不做生意,整日里就到处欺负人,乡亲们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好不容易种出一点口粮,还要被他们通通抢走,好不容易养大了女儿妹妹,也要抢走,甚至他们还会抢小孩,把小孩扔锅里煮了!吃他们的肉,还把骨头扔到村口耀武扬威。”
“你们说,这些只知道欺负自家人的强盗是不是懦夫!”
“是!”
“他们欺负和杀害我们的乡亲,那些乡亲里有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姐妹、媳妇,还有没长大的娃,这些人坏不坏!”
“坏!”
吕晓璇走到高处,举起手中的册子:“只要这些强盗还在一日,我们的乡亲就过不上安稳的日子,说不得我们哪日回到家,就看到父母、媳妇、娃子被他们欺负死了!我吕玄反正忍不下这口气,今天就带大家去把这些匪寨都剿了!我们要砍下他们的脑袋,夺回他们从我们手上抢走的东西,这,就是我今日要带诸位发的财,一笔干净财!”
“吕玄在此对天发誓,今日将士们从匪寨里抄来的钱财,我一分不取!都按军功分给将士们,要有人死了残了,我吕玄保证,你挣的钱一定会被送到你家,若有人敢贪这笔钱,全军共诛之!”
就在吕晓璇做战前动员时,刘府,吕瑛和秋瑜在屋中摆了棋盘,吕瑛下得杀气腾腾,棋子如剑锋般直插对手的心脏。
秋瑜的棋艺不算好,今日在棋盘上也毫不相让,他似乎被什么棋局之外的东西困住了,棋路迷惑,却一直不放弃寻找出路。
吕瑛察觉出他的迷茫,赢了一盘后,便转而下起指导棋来,他在棋盘上引导着秋瑜,试图帮他破开迷茫。
刘巡抚的独女,名紫妍的女娘听闻贵客下棋,她也是个好棋艺的,思及自己与两位客人年岁都不大,便带着仆妇奴婢过来,站在棋盘边,看一黑一白在棋盘上纠缠围绕,从迷茫走到坚定。
第六盘棋结束了,秋瑜长长吐了口气,像是想通了什么。
吕瑛执紫砂茶壶为他倒茶,青黄的茶水落入暖白的瓷杯,蒸腾出一缕白雾。
刘紫妍看着周围,疑惑:“红姬姐姐呢?”
秋瑜:“是哦,红姨去哪了?”
吕瑛淡淡道:“他有事出去了。”
香江河畔,吕晓璇手持大弓,对准匪首,手指一松,箭支便携着风声,带着寒芒直直穿透匪首的脖颈。
她举起长剑,怒吼一声:“匪首已死,将士们,随我杀啊!”
说完,她一马当先冲出芦苇荡向敌人冲去,千余衡州府卫所的军士紧跟她的步伐。
若吕晓璇说的是“给我杀”,军士们未必会有这么勇猛,可她喊的是“随我杀”,带头冲在前边,军士们的热血也被她带着燃起,心中升起区区匪盗,不过尔尔,吾等可让贼子灰飞烟灭的豪情!
而在吕晓璇看不见的地方,燕红琴隐在暗处,手起剑落,将那些欲对吕玄出手的、善于使毒、使暗器、弓箭的武林高手斩杀,又如飞燕般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但他的心跳得很快,就像见到吕玄戎装时一样快。
他一路跟着吕玄的军队,看她约束军士,不许掳掠百姓,不得调戏妇女,看她勇猛无匹,率领军士们攻陷匪寨,缴获全部归公,但军士们对她十分服从。
在遇见吕晓璇前,这些古时的将士们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做军户就是图口饭吃,也没什么荣誉感,所以打仗时还需要督战队在后面跟着。
但吕晓璇来了,情势便不一样了,因为吕大人打仗从来不用督战队!她会在战前就告诉将士们,为何而战,打了这一仗他们能有什么好处!愿意跟着她上战场的军士都目标明确,只要吕晓璇往前冲,他们便也跟着冲了。
这一刻,他们不是“兵过如篦”里的兵匪,而是保护百姓的军人,在这样的军队面前,那些匪盗就如土鸡瓦狗一般,连像样的反抗都做不到,就被摧枯拉朽地摧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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