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树焉心想,我还是你大伯呢。
他看着吕瑛这张脸,内心升起惊叹。
这孩子和丽贵妃真是太像了,像到了见过丽贵妃的人能一眼看出来的地步,但又反而和他九弟没那么像,就像丽贵妃跳过老九和吕玄生了个儿子,没老九的份了似的。
而且这孩子捡着丽贵妃和吕玄的优点长,他才七岁,秦树焉就敢断定这孩子将来必是绝色。
只有这眼睛和神态……
孩子用冷漠而幽深的黑眼睛打量着这个皇帝,分明没什么情绪,却看得秦树焉心里一个咯噔,许久以前的心理阴影重新浮上心头。
上次见到这种看谁都恨不得看透、看起来没什么感情实则没把所有人命当一回事、随时能把人杀了的目光还是在秦树焉的亲爹身上呢。
那时开龙帝已满头白发,多年征战让他身体损耗严重,面容却华美得像是画卷,虽有很严重的驼背,但快两米的身高依然让他俯视着所有儿子,他性格暴躁多疑,越老便越讨厌所有会威胁到他的人,包括越来越大的儿子们。
只要一有不快,开龙帝就会鞭打儿子,将他们抽得和满地乱窜的狗一样,只有丽贵妃能劝一劝,可丽贵妃平时待在宫里,儿子们却在前朝,能得到她求情的时刻实在不多,秦树焉被打得受不了了,干脆请命去边疆带兵。
见吕瑛眯起眼睛,秦树焉沉痛地想,对,就是这个味儿,连那股“你这么久不说话是不是在想怎么害朕”的敏感多疑劲儿都齐了!
真奇怪啊,明明老九的眼型和爹更像,可他看起来单蠢单蠢的,怎么到了儿子身上,这眼睛就让他浑身凉飕飕的!
只是一眼,承安帝就知道这孩子不好糊弄。
孩子柔软唤了一声:“皇上?”
秦树焉回过神来,就见面前小朋友可爱稚嫩的面上带着疑惑,还有恰到好处的关怀,又让人想起温柔美好的丽贵妃娘娘。
他心头一松,笑道:“没事,朕来此只是要说一声,湖湘之事多亏你的援手,你和吕卿家一样,比许多人都可信得多。”
这位早年常驻边疆、性格粗犷的帝王从怀里掏了掏:“我听吕玄说过,找你借钱要打借条?喏,给你。”
吕瑛接过纸条,发现上面的字迹与他之前收到的那封落款为“秦”的信一样。
借条。
秦树焉以朝廷信誉向琼崖岛吕瑛借粮八千担,承安八年之前以银钱布匹还清。
纸条上盖了印。
吕瑛轻声念印上的字:“受命于天,既寿恒昌。”
秦树焉蹲得腿麻,站起来:“对,朕绝不拖欠小孩的钱,就拿传国玉玺盖章了。”
吕瑛哦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指着纸条:“把八千担粮食改一改,我带了一万担过来。”
秦树焉惊讶:“咦?你手头不是只有两个县吗?竟能凑出这么多粮?”
其实吕瑛光是以两县凑出八千担粮就很让人惊讶了,秦树焉的臣子不少,能和吕瑛一样一口气凑出这么多粮食的,却一个没有。
他特意来这就是想看看吕瑛性子如何,若是没问题,等孩子再大点就拉到户部去干活。
吕瑛:“外祖支援了一点。”
秦树焉:“朕虽未与吕老爷子见面,看吕卿家的做派,就知道你外祖定是个好人,再搞新的纸条太麻烦了,要不这样,等吕玄从前线回来,朕给她升个侯爵得了,这爵位以后也能传给你,行不?”
吕瑛无可无不可:“行啊。”
因着吕瑛和开龙帝的微妙相似,加上吕玄的面子情,秦树焉以一种相对平等的态度和吕瑛交流,却不料太监们已看得目瞪口呆。
圣上是军伍出身,作风向来严厉,气势也冷厉得很,孩子见了他都怕得很,没想到吕家小公子竟是不卑不亢,谈话间颇有大家之风。
吕家护卫们却都安静地骄傲着。
不愧是孙少爷,面对皇帝老儿也如此沉稳!
第40章 定性
吕瑛不爱行礼,但他其实很有教养,说话轻言细语、不紧不慢,带着书香里浸泡出来的文气,加上外貌像祖母一般可亲,完全看不出传说中接管一地时先砍一批人的凶残。
秦树焉还挺欣赏吕瑛的狠劲,但他自认做不到这点,若他这么做了,大半个朝廷都会造反,而他的势力全集中在了边境,届时内忧外患,汉人好不容易建起的禹朝就要回到孟人手里。
文臣们对此无所谓,因为他们到哪都是官,可百姓在孟人手里和牲畜无异,若使他们再次失去故国,那将是秦树焉背不起的罪责。
作为开龙帝的长子,秦树焉随父亲打了天下,经历过乱世,他太清楚禹朝的存在有多大的意义了,便是没能重夺汉家大一统的领地,这国也不能倒!
而在和吕瑛相处了一阵后,秦树焉发现这孩子还有其他很值得人欣赏的地方。
琼崖吕家自然是富裕的,吕瑛便是日日山珍海味都吃的,但事实却是这孩子吃得是杂粮米饭,他身边的女医再为他做一道清淡的鱼羹和炒时蔬做加餐,桌上摆的也不过三菜一汤。
和吕瑛一起出行的侍卫、侍女,因着都是习武之人,碗里也都是有荤有素,且一定给吃饱,这点就比宫人强,宫中侍从奴婢为了少出恭,不让身上有异味,都是少食,喝水也少,于是到了晚年,便比常人更容易生出肾病来。
吕瑛对自己不坏,知道自己体质不好,出门会带大夫,衣服也穿得多,却没有奢靡浪费,对身边的人也好,或许有股公子哥常见的傲气,但和大京里那些公子哥又不同,吕瑛把人当人看,这点也和他的祖父像。
秦树焉还记得小时候,父亲身边只有三个孩子,就把他们带在军伍中,他、二弟、大妹都在,三人的母亲是同乡的寡妇,男人被孟人杀了,她们活不下去,父亲那时只是个小兵,为了不让她们被宗族沉塘,就把她们都娶了。
三个寡妇都不好看,皮肤黑、身材干瘪、青春不再,有的人已生过孩子,只是没养住,在乡里是不祥之人,开龙帝为了养活这三张嘴,便在前线拼命厮杀,然后提着粮食布匹回家,他或许不是忠贞的丈夫,但在三个寡妇眼里,他是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秦树焉的母亲生他时已经四十多岁,产后没调理好,在秦树焉五岁时走了,死前拉着父亲的手,叫他“阿弟,阿弟,你以后要长命百岁,我还以为我会死菜人铺子里的,谢谢你让我死在温暖的大房子里,阿弟,来生我给你做姐姐,我护着你……”
她一遍一遍的念着,最终闭上了眼睛,两个同乡小娘哭得撕心裂肺,父亲沉默地拉起被子盖好她的脸。
那时父亲其实就已是很暴躁的性子了,但他不对女人发脾气,对与自己长得像的大女儿也很好,大妹嫁到一家文臣家里,驸马见她三年无所出,硬是纳了妾,结果全家都被父亲砍了,大妹也不愿再嫁,她随父亲一起上战场,像个男人一样战死沙场。
在大妹后,其他妹妹都被锦衣玉食簇拥着,享富贵人生,不是说那样不好,可秦树焉却总记着早逝的大妹。
至于对儿子,开龙帝便粗一些,秦树焉第一次提刀杀人时心里怕,他就让秦树焉和他睡一个帐篷,但是怕儿子尿床,只让秦树焉打地铺。
有些士兵年纪小,走投无路才从了军,开龙帝就会让他们牵着自己坐骑的缰绳,带着他们一起走。
开龙帝出身低,对子女也不会柔声细语,可在他身上,儿女们是能感受到父爱的,秦树焉也因此对和父亲相似的人有好感,比如吕瑛。
陪侄子用了午膳,秦树焉笑道:“我的贵妃怀孕了,若她能生下皇子,希望能有你这样的品性与聪慧。”
吕瑛客客气气:“祝您早生贵子。”
秦树焉伸手摸了摸吕瑛的小脑袋,下船去了,他现在无比思念自己的小公主,还有怀着孕的贵妃,皇后早在贵妃第二次怀孕后便自请离宫,若她想走的话,秦树焉会与她和离,再赠予钱财,送她体体面面的回家。
这样也好,贵妃生育皇子后,可以直接立为皇后,长子也是嫡子,以后占据法理大义,便是秦树焉再有其他子嗣,也不用担心五王乱京之事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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