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139)
王翦的六十万大军一过,势如破竹,上蔡根本敢挡也挡不住,忙不迭地投降认输。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这次秦军入上蔡,几乎无犯,只是拿了仓中存粮,原因是因为,这上蔡,是廷尉李斯的老家。
严江随军之时,亲眼看着李家老人与秦军校尉各种拉关系,虽如此,却依然满头是汗,畏惧地几乎两股战战。
这位老人家说李斯早就带着妻儿去了秦国。
至于为什么田地无人看顾,是因为自一月起,楚国征召大军,淮河以北所有城乡都是征丁对象,他们上蔡的男丁几乎都上了战场。
在秦军留下一支部队驻守城池后,上蔡的庶民们不敢耽搁春耕,这才开始继续种田。
而这时的下田的,皆为老弱,甚至有将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绑在背上,下田的妇人,她们以人拖犁,在水田里艰难前行。
“为何不见牛马?”严江好奇地询问了一位老农。
老者见他衣着华丽,目露畏惧,惶恐道:“牛马皆被征为军需,运送粮草,所以不曾见,并非我等不愿给上官。”
严江于是换上了粗布麻衣,脱离大部队,向南而行。
他去了楚国的息城,一路顺着淮河,直下寿春。
因为老虎太显眼,严江这次没有带着花花,单人单马,堪称随心而行了。
可怜的花花就好好在兽苑为珍兽的繁育贡献——不,是好好在那边休息吧,反正秦王划出的林苑地方够大,做为一只家养喵,它也不会太憋闷。
毕竟楚国如今和秦国已经是生死大战,他不是去打架的。
陛下对此很满意,终于又回到当初,和阿江两人(?)世界的时候了。
严江本以为在楚地可以看到不同的风俗文化,但可惜的是,并没有,从息城一路东行,沿途的村庄多为巫祭之地,地广人稀,连桑蚕之室都甚少,问及原由,一是因为白起攻楚不过五十年,楚国几度迁都原气未复,二是男丁被抽,老幼妇人连春耕都困难,又哪有功夫养蝉织丝呢?
至于说歌舞——大战之下,封君都带着本地征兵前去国都了,大楚都要亡了,这还能听歌赏舞?心是有多大啊?
一路顺水直到下蔡,才稍微有了一些繁华景象。
下蔡是寿春的陪都,与寿春隔江而望。
这里终于有些大城之姿,且与楚境鲁地的歌舞不同,这里的楚歌楚舞都更加自由轻松,带着一种散漫与放浪的不羁,风气开放,私学兴盛,虽然的对前线战事颇有些惶惶,但却上下都坚信楚国一定能赢。
刚刚来下蔡,就遇到一场华丽的祭祀。
夏季将是河水泛滥之时,所以楚地多有山神河伯之祀,在高台之上,鼓声急促,楚巫们佩戴着鲜花,拿着野鸡绚丽的尾羽,穿着大红大绿的艳丽服饰,身上有隔着数米也能闻到的刺鼻椒兰之气,踩着鼓点,以娱诸神。
她身形婀娜,长袖如水,下腰甩袖之间,如凌波微步,妙曼无端。
严江不由赞道:“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
这洛神赋中的句子,用来形容这样的舞蹈,再合适不过了。
“好句!”旁边有人大赞道,“在下项荣,不知阁下是哪位门下大才,可否一识?”
严江转头,便看到一青年浓眉大眼,含笑相问。
146、第 146 章
毕竟陛下是一只听得懂人话的猫头赢, 它当然不会傻傻的让人射,于是在对方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果断展开翅膀,飞到树后边躲着,利箭虽快,却也只射断了他几片尾羽,未伤到皮肉分毫。
严江忍住了笑, 眉眼温柔地与这个叫项荣的少将军攀谈起来。
原来这位刚刚从楚国北方的战场上回来,一边收拢各地封君带来的士卒, 准备北上卫国, 天晚休息时, 正遇到祭祀河神,就过来拜一拜。
楚国的巫文化非常盛行, 大家都是遇山拜山,遇河拜河。
当然,也非常迷信,所以听到猫头鹰叫就觉得不祥。
严江自称自己是赵国远宗,秦灭赵后, 大量赵国宗室流落四方,也没法确认身份, 用来伪装正好。
两人去到一家非常华丽的酒肆里坐下, 一边看着堂中歌舞,一边聊起了刚刚的诗词。
但这位项将军似乎所学不多,严江是属于那种熟读唐诗三百首, 不会做诗也会吟的半罐水,也就能不懂装懂一下,正准备不会的就用语言不通来搪塞,却未曾想,这位项将军比他还不懂楚辞,连平韵都搞不清楚,才聊了几句,便面有菜色,前言接不上后语。
严江看穿他的窘迫,微微一笑,用喝酒把话题转移开来。
却不想,这酒居然是葡萄酒,他一尝便品出味来,不动声色地笑说这酒倒是未曾见过。
项荣皱起眉,面有不喜地道:“这是景家酒肆,上等酒水多是从北边运来。”
严江心中明了,北边已经全是秦国之地,景家还能买到秦地的葡萄酒,便说明他家肯定是与秦地的商贸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看来秦王的金钱开路之策,其实做得比楚国更好啊。
于是他把话题移开,讨论起了楚国歌舞。
但这位项荣仿佛更加窘迫了,不但搭不上话,还颇有些嫌弃又要强撑着尬聊,非常辛苦。
这礼下于人必有所救,严江便起了几分兴趣,于是把话题移开,讨论起了军旅之事。
两人的电波终于对上了,说到自己的专业,项荣大松了一口气,一时间目若辰星,口若悬河,把其它五国的军阵一一点评了个遍,在说到项燕将军大破秦军时,更是眉目有光。
“李信轻而无备,欲速攻楚境,然秦军多依仗器械为胜,李信轻骑奔袭,我军以逸待劳,自然战而胜之,”项荣微笑道,“其战法与秦军不合,后防空虚,项燕将军看穿此处,这才有此大胜。”
然后他又钦佩起了李牧将军当然一人之力使秦不得寸进,说这天下军备,也有赵、秦、楚三家可以相提并论。
严江赞同他的说法,又与他说起了赵国铁骑是如何在代地诞生、李牧与王翦之战的细节,他是亲身经历秦赵之战者,又能言会道,听得对面项荣越发专注。
几番杯盘交错下来,项荣对他极是钦佩,觉得一见如故,更觉得赵国有你这样的大才不用,真是无眼无珠,自毁社稷。
然后疯狂暗示,你想不想为赵国报仇,不如同我一起干!
严江微微一笑道:“见面不过一个时辰,我来历未明,少将军未免太唐突了。”
这话说得太直接了,项荣握樽的手指一紧,露出苦笑。
场面安静了数息,项荣才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先生有所不知,楚国势危,项氏深受国恩,不得不全力报效,不放过一丝机会。”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治治,能成则好,不成,也不过是耽搁一点休息时间。
于是便给严江说起了楚军的麻烦。
楚国是分封建制的大国,国内屈景昭三家都是楚王之后,所以盘根错节,项氏一族因有战功,分封项地,后来又迁去了吴越之地,是崛起之势极盛的新兴家族,自然引起了三大家族的戒备。
这次秦军攻楚,各地封君的府兵大小纷争不断的,每支都求功想要冒头,朝上更是反复商议战事,不是让项将军速攻秦国,就是争夺项军胜后的城池归属……
“慢!”严江听呆了,“这秦军还未退,已经在分归田了?”
项荣苦笑着点头。
严江喝了口酒压压惊,这才小声道:“这等国家大事,真是……真是……项燕真乃良将,不输李牧也。”
这话要是传到秦国那里,不被笑掉大牙才怪了,当然,笑掉之后秦王李信蒙恬等人估计会感觉窒息,被这样的军队打败,不撞柱自杀都显得很活着尴尬了。项燕能治理得好这样的军队,没上战国四大名将真是可惜了。
项荣心有戚戚,又说起最近出现的大事。
景氏今岁突然间说船被秦军扣押,说自己损失惨重,不愿付粮,他一家不付,屈家与昭家也不愿意承担多出的粮草,于是在粮草之事上甚是拖延,这本无事,但其它几家都很拖延,几几相加,问题就很严重了,屈氏封地在江汉,粮草丰茂,又有大船无数却不愿尽全功。
如今秦楚两军对持,稍微拖延倒尚且无事,一但战事吃紧,万一几家还是这样各怀鬼胎,仗就不用打了。
严江倒是知道这事,去岁袭击秦王的水鬼后来查出是通过楚国景家的粮队入魏,此事之后,秦王大怒,不但扣押了景氏所有的粮船,甚至连抓到的商队都被拿去填了土了,首恶更是判了五刑,景氏说损失惨重,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那,不知江有何长处可以相助?”严江顺驴下坡,他挺好奇的。
项荣正色道:“你精通楚辞。”
原来,自屈原做离骚之后,楚辞的优美婉约便在楚国广为传喝,深受各地封君喜爱,谈辞之风在楚国上层非常盛行,反而他们这种武将出身的新兴家族不怎么熟悉这些,很被排挤。
屈家之主对楚辞非常沉迷,到了废寝忘食之境,若有一精通词赋的才华之士帮忙说项,成功率会高很多。
严江心中的搞事之魂微微骚动:“此事甚大,吾需考虑两日,小将军你不妨选带队去与大军汇合,侍归来之时再商讨此事。”
他没有一口答应,项荣反而觉得靠谱,他有军务在身,没有过多纠结,他说的事情也是楚国上层皆知,不是泄密,便给了严江一封名帖,保证过两天会回寿春,到时约了再见。
严江与他道别,目送他匆匆离开了。
然后,窗外倒挂在屋檐下的猫头赢这才不悦地飞到桌边,抬头用漆黑的眼睛指控地看着阿江。
“多么可爱又天真的少年人啊。”严江一把抱过鸟儿,看着项燕远去身影,轻轻一笑。
猫头赢露出生气脸,霸道之气四溢。
严江指尖在猫头赢胸口划着圈,遗憾道:“倒不是不能帮他,可惜,再挣扎,他们也赢不了。项荣也好,楚王也好,都只是垂死挣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