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船上所有人都被锁拿之后,江面上的雾气才慢慢散去,客商往来也慢慢恢复了络绎之景。
既然人拿住了,接下来自然是要回去审案。
临走的时候,谈知府下意识往江面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一个身着彩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江心深处。
他猜测那就是皇甫夫人,便遥遥拱手致谢,想到如斯佳人却与自己无缘,心头难免怅然。
但怅然归怅然,佳人再美,也比不上眼前的拐卖案,谈知府很快便调整好的心态,专心审理拐卖案。
一直到了知府衙门,那群人才猛然惊醒过来,但此时再想狡辩,已经晚了。
谈知府特意请了自己夫人出来,把那群孩子领走,先让他们吃了点心,安抚了一番,才温柔地细细询问。
谈夫人告诉他们,那些人贩子已经被官府缉拿归案,他们已经安全了,又柔声问他们还记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父母是何人?
这些孩子的平均年龄都在十岁以内,有些已经被拐出来好几年了,当时年纪又小,根本不记事;有的却才刚拐出来不久,对家里的事还记得清楚,见这位夫人这么温柔,就把自己还记得的都说了。
这下就好办了,既然这些孩子还有记得自己父母亲人的,那人贩子所说自己是他们亲爹娘的事,也就不攻自破。
和谈知府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谈夫人也是有些审问技巧的。
有时候审案子嘛,不必非要直通通地去问。
特别是这些被拐卖的孩子,必定遭受了不少人贩子的毒打。人贩子肯定也威胁过他们,不许说他们不是亲生父母。
谈夫人如果直接问他们,是不是被拐来的,条件反射之下,这些孩子肯定不敢说实话。
但她换个问法,只说人贩子已被绳之于法,让这些孩子误以为人贩子已经招供,再问他们父母家人是谁,他们自然就肯说了。
那些还记得自己亲人的,谈知府就从府库里出了银钱,专门派了信得过的人送了回去。
至于那些已经被拐了好几年,早就不记事的,谈知府也有些犯难,只能往附近州郡都发去文书,托同僚们查看一下,当地有没有被拐走还没找到的孩子。
送走那些孩子时,江停云也去了,他无意间瞥见,其中有个小姑娘,模样生的得十分伶俐。
更重要的是,这姑娘眉间一点胭脂痣,极有特色。
他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红楼原文。
“这位姑娘,你是不是姓甄?”
那小姑娘看起来六七岁,比黛玉要大好几岁,胆子却比黛玉小多了。
见江停云专门来问她,小姑娘下意识地瑟索了一下身子,连连摇头,低着头不肯说话。
谈知府和林如海对视了一眼,都不做声,看江停云如何处理。
江停云知道,她这肯定是因为挨打挨的多了,心里害怕的缘故,心下十分怜惜,声音更加温柔了。
“小姑娘你别怕,那些人贩子已经被大尹抓进大牢里了,只等秋后押解京城,就要当众问斩,他们再也不能打你骂你了。”
听见这话,小姑娘才怯生生地抬起了头,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真的吗?他们不会再打我了?”
敢情江停云说了那么多,她就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当然了。”江停云肯定地点了点头,又回身指着谈知府,“你看,那位就是咱们扬州大尹,这可是位青天大老爷。你有什么冤屈都要跟他说,他一定会替你做主的。”
小姑娘歪了歪头,怯生生地看了谈知府一眼,带着疑惑小小声地问:“哥哥,什么是扬州大尹啊?”
看着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里纯然的疑惑,江停云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自幼便被拐走,这些年跟在人贩子手中也是不见天日,对于一些常识肯定是不懂的。
他沉吟了片刻,找了一个小姑娘能听懂的说法,“大尹就是知府大人,是扬州府最大的官,专门打坏人的,你有什么委屈都跟他说,他帮你收拾那些拐你的人。”
听了许久的谈知府也适时上前,柔声道:“没错,小姑娘你有什么委屈,都跟下官说,下官替你做主。”
“我……我……”晶莹的泪珠在小姑娘眼眶里打转,她抽搭了许久,才哽咽着说,“他们打我,不让我跟他人说他们不是我亲爹娘。我一跟别人说话,他们看见了就会打我,还不给我饭吃……”
小姑娘说话不清不楚的,但谈知府见的事多,已经听明白了。
这些人贩子专门挑那些年纪小,又长得好的孩子偷偷抱走,从小就打骂他们,饿他们,让他们听话。
偶尔他们还会故意放松看管,让这些孩子和别人接触一下,回来之后就以他们和人乱说话为由,变本加厉地毒打他们一顿。
如此这般,时间一长,这些孩子本能就知道,如何做才能少受罪少挨打。
记得原文里写过,香菱跟着薛家人到了贾家之后,无论是谁问起她幼年的事,她一律回答不记得了,可见这些人贩子的手段。
如今小姑娘被拐走才两年多,胆气还没被彻底磨平,再加上江停云又说得信誓旦旦,她才敢断断续续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
林如海心下不忍,叹息了一声,对谈知府道:“此时还要麻烦谈兄出手,帮这孩子找到家人了。”
谈知府点了点头,柔声询问小姑娘,“好孩子,你是不是姓甄呀?”
小姑娘仔细想了想,迟疑地点了点头,“我依稀记得,从前听见有人喊我爹做甄老爷。”
谈知府看了江停云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柔声让人领着英莲小姑娘回后宅,交给夫人安置。
“林兄,云哥儿,咱们到后衙去谈。”
江停云一听就知道,这是要问问自己,到底是怎么知道那小姑娘姓甄的。
林如海有些担忧的看了他一眼,见江停云笑得淡定,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果然,进了后衙之后,谈知府便问他,“云哥儿,你是怎么认识那小姑娘的?”
江停云道:“实不相瞒,小侄学过一些望气之术,看出那小姑娘头顶有一股白气,隐隐飘向苏州方位。
前两年,我家里的仆人到苏州进货的时候,带回来一则奇闻,说是一户姓甄的人家,因隔壁寺庙炸供不慎,一场大火破人亡。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儿,在上元夜被拐子抱走了。男主人因受不住接连的打击,跟着一僧一道出家去了,只剩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靠针线勉强维持生计。
据我家那仆人说,当地人都知道,那甄家走失的女儿,眉间有一粒胭脂米痣。
这种种巧合加在一起,小侄才敢大胆猜测,不想果然是的。”
因为这个世界本就不科学,对于江停云学过望气之术,谈知府也没有怀疑,只是捋着胡须感慨地点了点头,“看来,是天意叫她们母女团聚。”
至于跟着僧道出家的甄士隐,谈知府颇为看不上眼,“这世间总有些男子,没本事赡养父母妻儿,便以看破红尘为借口,以出家来逃避责任。这种人,谈某耻与之为伍。”
对于谈知府的观点,江停云深以为然。
当年看红楼的时候,江停云也承认,论文笔之干练、论叙事手法之繁复精巧,论文辞之优美,《红楼梦》远超另外三大名著。
可是,对于作者字里行间表述出来的出世思想,他却不敢苟同。
只不过,当年他读红楼,为的是应付考试,也就没想那么多。
他是再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穿越到红楼世界,跟这种思想来个现实碰撞。
但不管怎么碰撞,对于这种以逃避为解脱的思想,他是永远都无法认同的。
林如海也摇了摇头,脸上满是不赞同的神色,“若是世人都像他一样,遇到点事就避世出家,只怕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就比如他们这些当官的,旁人只看到了他们的风光无限,却只有身在其中的才能明白,何为在其位、谋其职、担其责。
若他也如那甄士隐一般没有担当,也不能在这巡盐御史的位置上坐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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