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本人对这事没什么意见,甚至还有点诡异的欣慰——就是老子看崽子有出息了的心情,虽然有点不爽,但还是高兴居多。
……谁料想,最后飞黄腾达的竟然是他。
一转眼几年过去,他已过而立,也从A市的青年才俊成了跨国集团老总。
六年前,他彻底完成了集团的股份整合,五年前,他实现了产业转型,去年,他创办的网购平台为他带来了四十多亿美金的收入。
铁板钉钉的实干派。
今年开学季,A大邀他做演讲,张鹤本来想拒,但后来不知怎么又同意了。
助理为他写了份演讲稿,张鹤扫了一眼,内容中规中矩,不好不坏。他沉吟片刻,打开文档,决定自己写。
张鹤是商学院出身,后来觉得自己专业有点跟不上,又进修了金融硕士和MBA。可这都不是什么讲究文采的专业,自然,他的文章也没什么连珠妙语。
在他的讲座上,张鹤望向台下黑压压的脑袋、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许多故人旧事纷至沓来,哪怕沉稳如他,也时恍了心神。
他指了指礼堂旁边的小厅,第一句话就是:“说件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我做的那个平台,当年就是在那儿,产生雏形的。
说完,他微微一笑,露出纪峣很喜欢的、深甜的酒窝。
当年他和纪峣作为校篮球队的一哥二哥,某次校庆被学生会请去当看板郎,就在礼堂的小厅里彩排。
休息的间隙,纪峣气哼哼地抱怨,说亚马逊实在太难用了,不符合他的口味。
张鹤随口道:“那就开一个符合你口味的。”
当时纪峣眼睛亮了,连声说好,兴致勃勃地跟他讨论了很久,他们还合作了一份企划当作业交给了老师。
只是后面纪峣急匆匆出国,也没了下文。
再后来……
再后来,他从记忆里翻出了这份幼稚的企划案,独自做完了它。
演讲结束后,张鹤问跟在身边跑腿的学生,能不能把小厅打开,他想进去坐一会儿。
对方自无不肯。
他坐在当年坐过的地方,透过窗子,看当年看过的风景,只是身旁的位置是空的。
张鹤独自待在那里,静静地坐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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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过完是十月,十月过后是十一月,再一翻篇,不知不觉,又到了新年。
新年是各家拉关系的好时候,省内几个大企业,联合办了一场晚会,又请了本地的领导,吃饭喝酒谈生意,好不热闹。
宴会上,他看到了温霖。
和少年时代的他们正相反,如今,温霖是黑面黑心的阎罗王,张鹤反倒成了待人和气的那个。
当年温霖疯魔了,完全是要跟于家鱼死网破的架势,不但把于思远弄去做了牢,还把对方的家业整得七零八落,其中明里暗里,使了不少脏手段。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完全豁出去了的时候,能做到相当厉害的程度。
到最后,连于家的靠山,蒋老爷子都被他弄倒了。
当然,温霖也付出了不少代价,名声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后来为了自保,他投靠了某棵大树。
靠着蒋老爷子这张投名状,温霖打通了不少官场上的人脉,如今混得风生水起,因为能力强心眼脏,很是赚了不少。
可那都是虚的。
张鹤看得很明白,那些人的胃口是喂不完的,温霖现在如烈火烹油,再不撤,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他曾想好好跟温霖谈这事,对方却让他少管闲事。
张鹤心说,要不是纪峣死了都不放心你,谁会管你。
当年纪峣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了,但哪怕如此,他还是留下了话,说父母有张鹤照顾,蒋秋桐有于思远做支撑,他们都是会因为责任硬着头皮往下走的人,唯独一个温霖,性子太拗了,又邪得很,他怎么都放心不下。
张鹤给他收尸时,心想既然你放心不下……那倒是活过来啊。
纪峣死得很不体面,丧事并没有大办。张鹤守了全场,双眼熬得发红,却一滴眼泪都没流。
他的心情很平静,那是火焰被封冻在冰层下的平静。
当时他怀里揣着一把刀,已经想好了,等葬礼结束,他就去把于思远宰了。
张鹤曾经对那两兄弟说,纪峣受罪,那是报应,纪峣活该,但如果他们真敢弄伤弄残了对方,他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他们陪葬。
大概这就是同归于尽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冷静,家人也好,公司也好,徐叶叶也好,他都有认真考虑过。但他觉得他们离了他都没问题,一切总会过去的。
有问题的是他,他离了纪峣不行。
最后是温霖拦住了他。对方只说了一句话。
“如果知道你为他杀人,纪峣就是死了,也不会安心……你想要他死不瞑目么?”
那就活过来啊——如果纪峣真的死不瞑目的话,那就他妈睁开眼看看啊!!!
张鹤的后槽牙咬得咯嘣作响,最后,却颓唐地把怀里的刀刃扔到了地上。
“放心,张鹤,于思远也好……于家也好……我保证,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张鹤还记得温霖说这话的样子。
男人的脸色雪白,眼底却燃着明明灭灭的火焰,像是一簇从地底爬回人间的幽灵,哪里有半点昔日翩翩温公子的模样?
后来,温霖果然没有放过于思远。他没有彻底逼死对方的原因,是蒋秋桐和他做了交易。
按照纪峣的遗愿,他死前做了器官捐赠,角膜和心脏都被摘下,身体火化,只留下了一截被特意取下的左手无名指指骨,寄给了蒋秋桐。
那截指骨被精心打磨处理过,装在盒子里,连带的,还有一封纪峣留下的便签。
上面只有一句话:我从来不觉得你不配我,也从不后悔认识你。
蒋秋桐当时拆了盒子后没说什么,只闭了闭眼,然后颤着手摘下眼镜,沉默地将镜片擦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于思远被温霖逼入绝境——或者说他自己把自己逼入绝境,温霖不过是推了他一把——后,蒋秋桐枯坐一夜,反复摩挲着那根无名指骨,最后还是将它给了温霖,换了对方的手下留情。
然后他当天就定机票去了美国,这么多年,再没回来。
至此,昔日光鲜无比的蒋于兄弟再不复存,只有温霖一枝独秀,愈发鬼气森森。
有时候,张鹤看着他,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什么邪性的妖物。哪怕今天的新年酒会,都没让那个男人沾上半点活气。
张鹤收回目光,不再打量温霖。
他一口气闷掉了杯中酒,心里暗骂纪峣不当人,生前就罢了,死后还不让人好过,真是个渣滓。
他骂纪峣时从不留情,怎么损怎么刻薄怎么来,哪怕纪峣不在了,他那张嘴埋汰发小时,依旧很损。
他时常有种错觉,仿佛多骂几遍纪峣,对方就会从棺材里跳出来一样。
……不,不对。纪峣没有棺材,只有骨灰盒。
就算再不情愿,但家中长辈还是遵从了纪峣的遗愿,没有选择土葬,而是将他火化。
唯独一点,几位长辈都不肯做:纪峣的意思,是将他的尸体烧了以后扬进山里或海里,让他遂风而走,遂波而去。
张鹤知道这事时,心想,纪峣,你是真的恨自己啊。
他一直知道纪峣自厌到了一定程度,却没想到,对方恨到了想要把自己挫骨扬灰的地步。
从火葬场把人接回来的时候,纪母已经哭晕过去了,是他一路抱着这个盒子回来的。
当时他很不敢相信地打开这箱龛瞧了又瞧,关上,再打开,英俊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解。
他重复了这个动作好几遍,满心满眼一句话:我的纪峣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肯相信纪峣已经不在了。
那是种很微妙的认知,就像被截肢的患者,理论上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身体的某个部分,无时无刻不在持续的疼痛,也在反复提醒这个事实,可他就是……很难相信。
纪峣去世后,干爹干娘很快就搬走了,说是不想留在老房子这个伤心地,他的父母也是如此,反倒是之前已经搬出去住的张鹤,又重新搬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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