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峣总是梦到那个场景。
他描述不出来,脑子也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只能紧紧抓着于思远的手:“我不死,你也不要死。”
于思远叹了口气:“这可不是我们说得算的事啊,我的峣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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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刚开春,雁子还没来得及北归,于思远就病故了。
死之前,他对围在床前的一群人千叮哈方嘱时:“不要给纪峣……他现在已经彻底糊涂了……就让他一直糊涂吧……”
“不要办丧……就算办,也出去办。”
“不要挂白……”
“不要在纪峣面前哭……”
他想了想,最后笑道:“如果他问起来……就说,嗯……‘彼得潘回永无岛了’。”
他活时满洒,去时亦然。
于家有祖坟,不火葬。
入险时,蒋秋桐不顾他人的反对,亲自将于思远背进了棺材里。盖棺时,他扶着灵,与一墙之隔的于思远说悄销话。
“我还以为是我先走一步,你倒是走在了我前头,真是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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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纪峣是真的没发觉这件事。
所有人都把他瞒得很好,以他现在的病情,那么大的房子里少了一个人,纪峣很难察觉。
于思远去后两个多月的一天,纪峣忽然从梦里惊醒,然后开始哭。
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病了,这是大晚上,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哭得很隐忍、很安静。
可蒋秋桐自打于思远不在了,睡眠就一直不好。他被的动静弄醒,一静眼,就看到纪峣端起身子哭得发抖。
他打开了台灯,架上老花镜,把纪峣环进怀里。
蒋秋桐已经是七十多的人了,哄起人来依旧很熟练:“不哭不哭。怎么了?”
纪峣伸出细瘦地手指,紧紧攥住了蒋秋桐的衣服。他哭得一抖一抖,半晌后,才含糊地问:“……阳呢?”
“什么?”蒋秋桐没听清,他渐渐开始耳背了。
纪峣大声了一点,这下他听清楚了,然后眼眶蓦地一热。
纪峣刚才问的是:“我的太阳呢?”
蒋秋桐沉默了好久,才轻声道:“太阳回到天上了。”
纪峣不知听没听懂,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又问:“我的小王子呢?”
“小王子回到自己的星球上了。”
“我……我的彼得潘呢?”
“彼得潘……”蒋秋桐用力把纪峣接在怀里,神色哀怅,“……他回永无岛了。”
一周后,纪峣进了急救室。他的身体彻底垮了。
温霖很着急,纪峣的精神状态很差,以前虽然很多事他说不清,可是如果护工帮佣等人和他交谈,他是有反应的。
而现在,除了温霖和蒋秋桐,就连以前纪峣很喜欢的几个孩子,他都不理会了。
为了能让纪峣提起精神,温霖和蒋秋桐经常会和纪峣玩些你问我答的游戏。
都是非常简单的,和三岁小孩玩的程度一样的游戏。
比如,温霖会指着自己,问纪峣:“我是谁?”
纪峣会说:“温霖。”
温霖不满意,又问:“我是谁?”
纪峣换了个回答:“温公子。”
温霖仍旧不满意。
这位重度强迫症患者很介意于思远偷跑这件事,更害怕纪峣也跟着去了,每天都要无数次确认自己在纪峣心里的地位。
蒋秋桐曾诚恳建议:“你该吃药了,温霖。”
“……”越老脾气越臭的温霖不想说话,并向他喷了一个烟圈。
于是温霖又问了纪峣一遍:“我是谁?”
纪峣被他弄得不耐烦了:“你是月亮!”说完后把身子一背,一副莫挨老子的样子,“烦人!”
温霖被他逗笑了,对蒋秋桐说:“听到没,纪峣会骂我了。”
蒋秋桐凉凉斜他:“你什么跟思远学会抖M了?”
温霖不理他的风凉话,戳了戳纪峣,继续逗。
“峣峣,他是谁?”说着指了指坐在旁边看报纸的蒋秋桐。
“……”
纪峣不吭声。
“……”
蒋秋桐表面不动如山,实则心里凉了半截。
温霖也有点尴尬,打死他都想不到纪峣会不认得蒋秋桐了。他接着纪峣的肩膀,又轻轻摇了摇:“你再想想?”
纪峣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别吵,我正在想。”
蒋秋桐一颗心全凉了。
但是还能怎么办,还不是要像老父亲一般把纪峣原谅。
他叹了口气,刚想打圆场,却听纪峣许是终于想起来了,抬头凝视着他,忽然一字一顿道:“东风夜放……花千树……”
两人四目相对时,一股深沉而磅礴的感情瞬间击中了蒋秋桐。
纪峣在感情上,其实是个很被动且拘谨的人。这么多年,他从未对蒋秋桐说过“我爱你”。
可是此时此刻,蒋秋桐从未这么深刻地意识到,尽管纪峣忘了怎么说话写字,忘了怎么穿衣吃饭,甚至已找不到回家的路,可如果剖开他的内心,里面仍旧盈满了对他们的感情。
“更吹落……月……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深院锁……清秋……”
他美丽的灵魂被锁在衰败的肉体里,他被隔在另一边,拼了命的在捶打着墙壁,想要传达自己的感情。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蒋秋桐光忽想起很多年前。
『我不喜欢李煜的词,虽然很美,虽然这首里面包含你的名字。』
『那你喜欢谁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词我都不太喜欢,太柔婉了。不过比起来,辛弃疾的要好些吧。』
『比如?』
『比如……暮然回首……』
纪峣笑着侧首,向他盈盈望来。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们就着窗外明灭的灯火,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吻。
时光流转,眼前年轻不再的纪峣,还在吃力地往外蹦着词。
“众里寻他…是离愁……”
蒋秋桐破涕为笑。
他爱怜地刮了下纪峣的鼻梁:“傻瓜,记串词了。”
温霖在旁边看着,忽然眼帘一垂,吃味道:“峣峣对我几个字就打发了,却给蒋老师念了两首诗?”
蒋秋桐无言地看着他:“……”
纪峣笑了起来,捏着他的手——没掌握好力道,捏得温霖有点痛——放在唇边,落下一个又轻又柔的吻。
他已经老了,已经不再英俊,甚至很难开口说话,偶尔还会不受控制地流出涎液,可那双眼睛,却仍旧很漂亮。
里面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一闪一闪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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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纪峣变笨了仍旧是个撩人高手,也不能改变他日渐衰弱的事实。
医生说纪峣这种情况,想要避免恶化,需要刺激他的精神。温霖和蒋秋桐商量了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敲开了纪宅的大门。
“纪峣,你还认得我么?”
六十六岁的张鹤虽然老了,依旧很帅。他站在纪峣的轮椅前,弓着腰,凝神打量着几十年未见的发小。
纪峣老了。但还是像个孩子。
老小孩投了眨跟晴。
“鹤儿……?”
“……”张鹤内心极恸,满盈着酸楚和悲喜。他沉声道:“是我。”
纪峣忽然笑了。
他动作不太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在塑料袋里的东西,是早上吃剩的半截玉米。最近纪峣很爱吃这个,他一直放在胸口捂着,还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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