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见寒正在融化。
他正在融解成与阴影成分相同的介质。不仅仅是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能力、他存在于此的这个概念本身,都开始向这瑰奇的异度空间崩解。
此刻他的存在已经不再属于人类。他的视觉幻化成诡谲的形体和绚烂的色彩,听觉被分解为优美的旋律的纷繁的絮语,嗅觉散为花草的馥郁和海风的清新,味觉变成糕点的香甜和泉水的甘美,而触觉则是万年川上不化之冰雪与深渊炙热不熄的熔岩。
正如他对苍行衣所说的,他正在化身为这个世界。
然而,一道翡翠色的目光,将他的意识竭力捕捞了回来。
通过病症,苍行衣可以读取任何人的思想和记忆,继而记忆入侵替代对方的存在。他当然也可以利用自己攫取到的指定目标的思维活动,将那个人的存在完美演绎出来,这才是真正的“独角戏”。
纵魔相的无差别深化侵蚀度不仅影响了不见寒,同时也作用在苍行衣身上。独角戏的侵蚀度节节攀升,他凝目之处,不见寒溃散的躯壳、意识被重新勾勒出来。妄想天国在不断构建和完善新的世界,而不见寒也同步地在被重新塑造。
如果说在这场计划中,不见寒要做到的,是摆脱人类躯壳的约束,解体化为整个世界。那对于苍行衣来说,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在新世界被创造出来的同时,留住身为人类的不见寒。
谢祈的纵魔相催化、妄想天国对复苏市的改写和新世界的构建、苍行衣独角戏对不见寒存在的截留,三者同时到了极致——
而映那些留在理想城中等待一切尘埃落定的人眼中的,是一个全新的、瑰丽梦幻的世界,如同从废墟中开出花来,在他们眼中绽开。
妄想天国,从复苏市中剥离出来了。
与此同时,整个庞大乐园的世界意识和被重塑出来的人格意识在不见寒脑海中产生冲突,他的精神世界一片混乱。独角戏将他的记忆翻来覆去地灌入他的脑中,让他不至于忘记自己是什么存在。
然而在这种疯狂的往复拉扯中,他的精神之海紧绷到了极限。最终,他达到了承受能力顶端的识海就像一片无法再延展的纸张,撕拉一下子,竟然被扯出了一道豁口。
无数沉睡在更深远处的、一度被他所遗忘的记忆排山倒海,呼啸着,通过这处缺裂,朝他汹涌而来。
第318章 拾遗此·不渡平·一
砰——
瓷碟摔在地上的声音,让他在睡梦中的身体本能轻颤了一下。
手肘撞在了作业桌旁边的书架上,架子上摆放的龙玩具被晃了下来,砸在他额角,在桌面上弹了一下,然后滚落到地上。
他被惊醒了。
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面上睡着了,胳膊底下压着摊开的作业本。手一抬起,被压开的作业本自动回弹,露出印着卡通人物的封面,和底下所有者的签名。
班级:三年(1)班
姓名:不见寒
“我早就说了,你那种教育方法是有问题的!”从微微透光的门缝中,传来男人发音含糊的怒吼。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即便是从一墙之隔的客厅传来的争执声,听起来也十分遥远,朦胧得宛如在另一个世界。
“他就是打少了……男孩子就是要打,棍棒子底下出孝子!你这么惯着他,他今天不注意标点,只考了九十九分,你跟他说没关系,他就不知道犯错的严重性。以后出了社会,他会违法,会去犯罪的!”
女人冷清的声音撇了过来:“纠正犯错和犯罪,要靠教给他做人的道理,和他考试成绩多少分没有关系。”
“和成绩没关系?我跟你讲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成绩,他上初中看不看成绩?读高中看不看考试成绩?将来高考读什么大学,看的不也是成绩?!什么素质教育什么培养兴趣,骗的就是你这种人,你不努力了,别人就会拼命超过你。你就纵容他吧,迟早把他养成废物!”
女人越发显得不耐烦了:“不渡平,你喝了酒能不能少说两句?见寒在写作业呢,别吵他行吗?”
“说的不就是他!写什么作业,装模作样的……他关上门就在作业本上画画,老师都跟我打好几回电话了……我现在就说他去……”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哐的一声,卧室房门被人粗鲁地撞开,一个满面熏红、浑身酒气的男人,摇摇晃晃,眼看就要闯进来。隐约可以看见他身后有一个女人追来,拉着他的手臂硬是将他拽开,又顺手将房门带上。
卧室里再次恢复了与世隔绝的气氛。
不见寒慢慢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龙玩偶,踩着凳子站起来,把它放回书架上它原本所在的位置。
这是他的图书管理员十三月。他的书架上有很多书,童话故事,彩图画册,各种各样的地理图志、旅游行记和动植物鉴赏指南,只有十三月清楚每本书的位置。
不渡平不允许他在写作业的时候画画,他会将一张A4纸裁成许多张白色的小纸片,夹在作业本里悄悄画图。画完之后,他会将自己比较满意的纸片藏进书架里,或者在两本书的夹缝之间,或者夹在某本书他特别喜欢的一页里,足够小的还可以塞进砖块书的书脊缝中。
这样的小秘密太多,他不会完全记得每一张画藏在什么地方。需要找出来的时候只好询问十三月,十三月会告诉他答案。
卧室门外,争执声仍在继续。
“……这也不让我做,那也不行,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男人的声音变得更加嘶哑,怒气越发得明显,“我才是一家之主,你们都应该听我的!”
他暴怒的咆哮中,隐约传来女人不屑的嗤笑声。
忽然哗啦啦一阵巨响,仿佛是桌子被掀翻,碗碟筷子砸了一地。打砸东西的嘈杂声中,可以听见女人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不渡平,你有完没完?!”
“我忍你很久了我跟你说,今天我就偏要说出来!”男人用更加恐怖的大嗓门吼回去,“老婆瞧不起我,儿子不尊重我,我在这个家里就TM什么也不是!你看看你那些同事朋友,每次出去吃饭介绍人,人家怎么说的?某某先生,以及某某先生的妻子。你们家呢,某某女士,和某某女士的老公!说得我TM像个倒插门似的!”
“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我在你那里从来感受不到一点重视,你这个女人就他妈没有心!”
女人说:“我不爱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你?结婚之后又为什么忍了你这么多年?”
男人完全听不进她的话,仍旧自顾自地骂骂咧咧:“别人都只说你厉害,你聪明!我呢?我算个老几……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家,农村出身……你这么厉害,从来不听我的话,还不他妈是个女人?像你这么厉害的女人,除了我还有谁敢娶?!”
窸窸窣窣的声音作响,女人从沙发站了起来,哒哒走远了。
“喝多了就赶紧闭嘴,洗洗澡睡你的觉去!”女人冷漠的声音也越传越远,“家庭的组建本来就是成员之间的相互迁就,你不能体谅我,那我也不会容忍你。这日子过不下去就别过了!”
哐当一声,主卧的房门被人摔上了。
客厅里安静了小小片刻,少顷,传来男人压抑的哭声。
“我就知道……”不渡平抽噎着,粗糙的哭声实在称不上动听,充满了沙哑和委屈,“你瞧不起我,你早就想离了……”
“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我回我自己的房子住去……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以后管不着我了……你看谁还敢要你!”
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在自己家客厅里哭得像个撒泼的小孩,将自己关进卧室里的女人却丝毫不为动容。不渡平哭了一会儿,骂骂咧咧地推开家门走了,只留下关门时震动地板的一声巨响。
不见寒爬上床,站在床上,从窗边往下望。大约两分钟之后,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东倒西歪地从这栋居民楼底下出来了,昏暗的路灯照着他孤零零的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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