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平的遗像摆在大堂桌前,正对着门和餐厅。左手边就是他最后那段时间挂着氧气瓶苟延残喘的病房,家里似乎很忌讳这些,段时间内没有人再在这间屋子里睡觉。苍行衣一靠近那间房门,似乎仍然有熟悉的消毒水味儿和仪器滴答声萦绕在他身侧,让他头隐隐作痛,不得安生。
“不舒服就不要在屋里待着了,我们去外面透透气吧。”
不见寒一眼看出了他的不适,对他说道。
他朝老家人招呼道:“我带行衣去地里转转,饭点再回来。”
他们走出没多远,就看见不见秋支了个画板,坐在大桂花树下画画,动作一板一眼,画得有模有样的。
舒云站在不见秋身边看着她画画,见不见寒和苍行衣前来,腼腆地朝他们一笑。看来世界线的融合保留了她们母女的存在,将她们也合并进来了。
苍行衣有些担心不见寒会介意不见秋的存在,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不见寒还没表示出什么,舒云先朝他们打了招呼,笑着对不见寒说:“小秋从小就听她爸爸说,自己有个画画非常厉害的哥哥,一直很崇拜你,也很喜欢画画。你是美院毕业的大画家,能帮她看看这画画得怎么样吗,顺便教教她?”
不见寒笑了笑,没说话,回屋里去又拿了一套画架画板来,在不见秋旁边支好坐下。
这时屋里不渡灵大喊舒云的名字,说厨房人手忙不过来,叫舒云去帮下忙。
苍行衣对舒云说:“你去厨房帮忙吧,他们这里有我看着。”
苍行衣在舒云眼里就是“靠谱”的代名词,她连忙朝苍行衣道了谢,匆匆赶向后厨。
苍行衣收回目光,注意力重新放在不见寒身上。只见他从不见秋的颜料盒里沾了一点颜料,就往自己的画纸上落,两笔就勾勒出一个轮廓,和不见秋画得一模一样,却多出了精妙的色彩变化,运笔带出疏密有致的有力节奏。
不见秋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睁大眼睛,伸长了脖子围观不见寒的作画。
不见寒说:“看什么看,画你的去。”
不见秋从小在家里被惯养着,不渡平和舒云,还有奶奶姑姑这些长辈都宠她宠得不行,哪有人曾经这么冷待她?她顿时就气得鼓起脸,拿起笔,随手沾了一坨颜料就往不见寒的画纸上乱涂。
苍行衣吓了一跳,旋即大怒,立刻厉声喝止:“不见秋,你在干什么?!”
不见秋从没见过自己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哥哥暴怒的样子,顿时吓懵了,愣在原地。
不见寒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小孩子懂什么?你凶她干嘛。”
然后对不见秋说:“接着画啊。”
不见秋迟疑了一会儿,拿余光去偷瞄苍行衣。见苍行衣脸色虽不好看,却也没再吼她,这才又沾了点颜料,往纸上涂抹起来。
苍行衣真的没有再阻拦她,连皱一下眉都没有。她立刻继续狂瞎乱画起来,像野狗在地里疯跑一样,笔尖撒丫子狂奔。
她每胡乱画出点什么,不见寒就立刻沾上颜料,在她画过的地方补上几笔,让她的画面从散乱无章的笔触,变成富有韵律的结构和色块。有时候他在她画过的痕迹周围点缀,让一个墨点变成结群的飞鸟;有时候他将她未干的颜料抹开,让一棵绿芽怒放成参天树荫。
他们以笔为刀,以纸为战场,杀得你来我往,战况激烈。可不管不见秋如何左冲右突,始终闯不出不见寒连绵笔触布下的围城。他的运笔变化莫测,一时如同千仞壁立的山脉,一时如同连绵不绝的海浪,将她用线条做成的锋利长矛挡下,以巧劲化于无形。
无论她如何挑衅,他都张扬应对,游刃有余,仿佛对她一辈子都企及不了他所在的高度这件事无比宽容。她从来不被他放在眼里。
最后,不见秋终于坚持不住,一瘪嘴一跺脚,把笔扔进洗笔筒里,哭着跑去厨房找妈妈了。
不见寒放下笔大笑。
苍行衣无奈道:“欺负小孩子好玩么?”
“好玩,怎么不好玩?”不见寒说,“你看见她哭的样子没有?人菜瘾还大,那副输不起的样子,简直和不渡平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苍行衣连连摇头:“你不看年龄和经验差别,就凭实力可劲欺负小孩的样子,也百分之一百二十地遗传了不渡平。”
不见寒:“别瞎说。就算是我和她一样大的时候,也画得比她好多了。”
“听说不渡平和舒云每周末都送她去少年宫学画画,”苍行衣明智地转移了话题,“你看她有这方面的潜力没有?”
不见寒说:“拉倒吧。画着玩玩可以,就当修身养性了,总好过玩手机游戏看小说不是?如果是打算吃这碗饭,还是趁早放弃吧,压根不是这块料。我都怀疑她才是色盲,要真走了这条路,属于是如果没你这个哥哥养着就会饿死街头的地步。”
苍行衣说:“或许是她还小呢?”
不见寒摇头道:“俗话说三岁看老,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一眼看不出来,但是不是真的热爱这件事,就是一眼是能看出来的。她要真的喜欢画画喜欢到骨子里,就不会画自己的东西画到一半跑过来看我的;即使刚才被我那样欺负,也不应该直接扔笔跑路……”
“她喜欢画画,只是因为从小听不渡平夸奖说她有一个画画很好的哥哥,所以她觉得这是一件会被认可的事情,她做好了就会被表扬。而不渡平又总是觉得自己当初亏欠你了,他抱着这种想法送她去学画画,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当年的遗憾。她总是画总是被夸,当然喜欢画画了——可这本质上不是她喜欢画画,而是她需要被认可。”
“但是她也不必成为你我,也成为不了一个像你我一样无理想毋宁死的疯子。”
苍行衣:“……”
不见寒把画架收拾起来:“世界上能做的事情那么多,能发展的爱好和特长千千万,没有画画的天赋也没什么,她可以研究点别的,不必在一条黑路上死磕。说不定会在写小说或者搞音乐上大有建树呢?说不定她喜欢搞科研,长大以后为国家造飞机造航母呢?”
苍行衣说:“还是你会安慰人。”
“我安慰她什么,我只安慰你。”不见寒屈起手指,轻轻敲了他眉心一下,“没看出来我刚刚在帮你报仇吗?他大爷的,凭什么不渡平不送你去上少年宫,送这么个小家伙去学画画。她又不喜欢又没天赋,这不纯纯浪费学习资源。当年让你去了多好,这当爹的,心真是偏到咯吱窝里去了。”
苍行衣失笑:“她懂什么,不都是大人强加给她的……你不喜欢她?”
“也没有不喜欢,只是有一点替你打抱不平。”不见寒想了想,说。
“其实知道不渡平还有一个女儿,我是松了口气的。虽然我很清楚,自己一定会选择坚持理想和喜好,而且就算这样选了我也不欠他什么,我有资格抉择自己的人生。但我心里对不渡平,始终有一种负罪感,希望有另一个接受了他所有关爱的孩子,能长成他所期待的模样……可能这样想的确有点推卸责任,但人的精力和能力都是有限的,我实在是没办法回应他的期待了。”
“不过嘛,我现在好像也没那么不能释怀了。他还有你,有不见秋,一个优秀懂事,一个活泼贴心,他还有什么缺的呢?我们不欠他什么,我们有资格选择自己的成长轨迹,而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也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我们都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本不是一类人,被血缘绑在一起,注定会彼此伤害,挣扎得很辛苦吧。”
就这么会儿功夫,厨房那边饭做好了。不渡灵在大喊吃饭了,不见秋的哭声惊天动地。院子的鸡啊、狗啊乱作一团,狂吠扑飞。一切热闹张扬,充斥着人间的烟火气息。
“好了,不说了,先去吃饭吧。”不见寒终于将画架和画板收拾好,提着往厅堂的方向走,同时回头朝苍行衣一笑,“下午去见家长,还要爬好远的山路呢。待会儿吃饱一点,可别到时候走到半路没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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