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这些孩子年龄渐长,陆续过了采珠的年纪,纷纷往岛内搬了一圈。荀千秋也离开了采珠船,去往相对安全的珍珠粉工坊工作。
新的工作是将采回的珍珠磨成粉末,虽然依旧辛苦,却不用出海,安全了许多。令荀千秋费解的是,从前他们每天采回来那么多珍珠,如今又将这么多珍珠磨成粉,却不知道岛上要这么多珍珠来干嘛。
“岛上又不和外面通商,没办法把珍珠运出去换钱。它们堆积在这里,就是没用的死物啊。”一次饭后,荀千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小珠小声说:“珍珠很重要的,是必需品。”
荀千秋:“啊?”
“大人们会把珍珠打孔做成衣服,拿去磨粉吃,敷在身上,或者洗澡。”小珠说,“白磲岛之所以拥有悠长的历史,这么多年都没有被风暴摧毁,是因为我们信仰白磲。只有地位崇高的人才有资格使用白磲产出的珍珠,它们会保养他们身体,只有这样才能长寿。”
“所以岛上需要源源不断的珍珠,每年几万斛,几十万斛。周围的海域没有,就要去更远的地方采。否则人们就无法得到长寿,白磲岛也会灭亡了。”
荀千秋听完,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段日子过得太顺利,他总是会忘记,这座岛屿是和他的故乡截然不同的地方。
虽然传统的阴云时时盘旋在头顶,可这座岛上,偶尔也会有好事发生。
又一度大涨潮的时候,荀千秋听说了小珠和阿海打算结婚的消息。他又惊又喜,喜的是两情相悦的婚姻当然是人生中最重大的好事之一,惊的是这场婚礼的两位主角,年纪都太小了。
“你们才这么点点大……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就决定要结婚了吗?”荀千秋比划着阿海才到自己肩膀的身高,不无担忧地说道。
“这还早?我爸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生过几窝了!”阿海叉腰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我们打算在今年白磲节的时候办婚礼。不过结婚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小珠笑了笑,抓着裙子拽了拽,勒出小腹微微凸起的腰身。
她怀孕了。
对于白磲岛的岛民来说,生孩子是人生头等大事。
因为“生孩子”这件事情,对于一个白磲岛民来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它象征着他将从一个年龄长于他人的年长者,变成一个在辈分上更为高级的长辈,他的整个人生阶段、社会阶级将就此发生改变。
从此以后,他在同龄人中就是绝对的领导者和上位者,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而当他的孩子生下孩子之后,他的地位便又将翻上一番,变得更加高高在上。
荀千秋很难理解这种观念,但小珠和阿海会因此过上更轻松的生活,他就觉得这应该也是一件好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珠的腰身变化也越发明显。从一开始的微微凸起,到后来仿佛揣了四五个椰子,再到最后,荀千秋每次见到她都感到胆战心惊的地步。
她的肚子已经涨大到了让她完全不能行走的大小,没有任何一件衣服能成功将它遮住。肚皮被撑得几乎透明,能看到许多拳头大小的圆球在她薄薄的肚皮下密密麻麻地浮动。
荀千秋很担忧地问阿海:“她这样……正常吗?”
“正常啊,她和孩子都很好,很健康。”阿海一脸自然道,“噢,你们外乡人有些不同,但我们白磲岛人是这样的。一胎一般能生一两百个蛋,要花一点时间孵出来……阿珠下蛋的时候你可以过来看!应该就在白磲节前后了,那是好日子。”
荀千秋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一胎一两百……这居然是一群卵生的人啊!
不论荀千秋如何震惊担忧,白磲节还是如期而至。
毫无疑问,这是白磲岛上最重要、最盛大的节日,无论男女老少,都会纵情投入其中。以往几年的白磲节,荀千秋都光顾着工作去了,根本没精力参加。今年白磲节第二天就是小珠和阿海的婚礼,他总得抽出几天空,到场祝福一下。
白磲节当天,岛上一片热闹欢腾。
人们用珍珠粉铺满了白磲广场,珊瑚架成的长桌上摆满了各种美食——黑椰子,藤壶,海葵,干虾仁,还有棕榈糖。这是白磲岛最宽容的一日,负责端着托盘在长桌间穿梭、布置节庆会场的孩子们,就算从贝碟里偷走一些小零食,也不会被责罚。
十二个巨大的白磲,摆在广场正中央最显眼的地方。节庆开始的时候,十二长老依次从珊瑚塔楼上下来,坐在白磲中央。
年纪最轻的长老走在最前面,此后依次年纪渐长。最为年迈的大长老走在最后,被两个同样满头白发的老人搀扶着,步履颤颤巍巍,却丝毫不减威严。
据说他年纪已经超过两百岁,见证过白磲岛数代兴衰更迭,是活的历史。在这座岛上,没有人不尊崇他,不以他的话为圣旨。
荀千秋对这些老人家兴趣一般,看了两眼便移开视线,在人群中搜寻阿海和小珠的身影。
很快,他看见了他们。小珠躺在一辆垫了海草的木板车上,巨大的肚子高高鼓起,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阿海推着载她的车,穿过人群朝广场中央走来。
荀千秋立刻跑向他们,接过了阿海手中的车把手,帮他一起推行。
阿海说:“能送我们去长老们那里吗?我和小珠想去求一个长老的祈福。”
荀千秋欣然答应:“当然可以啊!”
他推着车,和阿海一起,走向十二个巨大白磲的方向,每一步都沉重而稳健。
这种心情是微妙的。
仿佛看见自己在末日的土壤中,精心栽下的一盆小草,终于抽芽开花。既欣慰欢喜,又充满对他们的前途未卜的担忧。怕他们经过温室的照料,不再能忍耐风雨;又怕他们一旦走出庇佑的羽翼,就会遭受委屈。
终于,他和阿海推着小珠,来到了长老们面前。
“真好,很久没有见到过了。是新鲜的、生命活力的味道。”他们面前的长老是一位年迈的女性,被岛民们尊称为“珠婆婆”,“孩子,再过来一点。”
他们再往前走,珠婆婆便从巨大的白磲中走出来,将枯瘦的、皮肤松弛的手放在小珠肚子上。
“老身能感觉到生命的气息在跃动,非常难得,非常难得。”珠婆婆赞叹不已,对小珠和颜悦色道,“这是你的荣幸。”
小珠已经很难清晰地说出话来,只是发出细微的哼声。
荀千秋小声问阿海:“接受赐福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阿海摇摇头。
荀千秋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忽然看见珠婆婆屈起了放在小珠肚子上的手指。她弯曲尖长的、泛黄的指甲,像五柄尖刀,瞬间刺破了小珠的肚皮。
——你曾经见过肿胀到极致的脓包,被挤破的模样么?
她的肚皮像被戳破的气球,顷刻间爆裂开,里面的透明的胚胎混着血液,一下子迸溅出来。
荀千秋离得太近了,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几颗未成熟的卵已经溅在他身上,黏答答地往下滑。剩下的和血水黏液一起,流了一地一滩。
像半熟的蛋,泡发的兰香籽,青蛙的卵。
荀千秋:“……我操。”
他冲上去,想从珠婆婆手里抢回小珠,阿海在身后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将他按倒在地上。
晃动的视野中,珠婆婆用她枯瘦的手捞起粘稠滑腻的胚胎,大捧大捧地塞进嘴里,匆匆咀嚼两下便囫囵吞咽。是他的错觉吗?那张嘴忽然变得无比巨大,像裂开巨口的鲨鱼,埋头在尚未成熟的卵堆中大快朵颐,血水和黏液流得遍地都是。
岛民在狂欢,再热烈地庆贺这一刻。没有比这更稀有的珍宝了,鲜活生命的香味飘散出来,他们全都闻到了。
荀千秋奋力地踢打阿海,锤他的手臂,竭力嘶吼:“你放手!那是你老婆,你看着她去死?你们有病啊?!”
阿海的手臂却像铁箍一样,紧紧地圈在他身上:“你才疯了!那是长老,赐福!她命好才被长老看上的,熬过去就有福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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