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气不过锤着门大喊:“你算什么医生,连通过什么传染都不知道!我带了钱的,凭什么不救我!”
他锤了几下,听到里面传来恶毒的咒骂声,他的脸一下红了,又羞又怒,捡起地上的砖头就想向那个紧闭的大门砸去。
“舅舅……”耳边传来微弱的童声,维恩一下收了声音,蹲下身子,认真倾听。
“算了……”小手紧紧揪住维恩的皱巴巴的领子,滚烫的泪水与鼻涕流进维恩的衣服。“我想回家了……”
维恩好像吞了滚烫的铁块,从嗓子一路痛到心口。哪里还有家,姐姐,姐夫,还有其他孩子都走了。他背上的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人了。
“没事的,洛洛,这个医生一看就什么也不知道,舅舅带你去找更有本事的医生,我们把病治好……”
“不想……不想再找医生了……”洛洛将眼泪鼻涕都擦在维恩身上:“想回家……”
维恩沉默了一会,站起来,吸了吸鼻子,仰着头笑了:“好,我们买个糖糕就回家!”
他慢慢地向前走,一直向前走,遇到死路就拐弯,然后再向前走。
家早就被拆了,知道的诊所也都跑遍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了,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走着。
洛洛时醒时睡,每次醒来都迷迷糊糊地问他:“还有多久到家?”
维恩都会告诉他:“快了。”
他们走了很久,景色渐渐陌生起来,天上的太阳临近落山,洛洛又醒了过来,嘶哑着问:“还有多久……能回家……”
维恩哽咽着,眼泪落到地上,然后又被破洞的皮鞋踩过:“快了。”
“舅舅,骗人……”
维恩突然觉得好累,背上的孩子一下变得沉重无比,好像化作了一团肉块,扒不住他的肩膀,向下滑去。
维恩佝偻着背,又往前走了好久,直到背上没有温度了,才停下脚步。
黎明时分,雾都城门口断了一条腿正在化脓的乞丐小孩半梦半醒之间,面前的木碗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游尸般摇摇晃晃的身影慢慢走远,而自己面前的木碗里多了一个扎得好好的鼓鼓囊囊的钱包。
他揉揉眼睛,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事实上,从梦里醒不过来的不止他一个人。
第71章 维恩(七十一)
维恩回去找安塞尔之前, 先去了一趟洗手间,用消毒水将自己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清洗了一遍,一直洗到发红, 才停下来, 有用消毒水往衣服上喷了喷。
他可不敢大意, 刚从传染科走了一趟,
他原路返回, 发现安塞尔还等在原地, 专注地看着手术室门口的墙壁, 院长不知道去哪里了。
“少爷……”维恩跑到他身后,小声道。
安塞尔转过身,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伸手触碰了一下维恩还有些泛红的皮肤, 轻声道:“你再晚一点回来,我就要用广播找你了。”
维恩有些不好意思, 赶紧转移话题:“您刚刚在看什么呢?”
安塞尔笑容收敛了一点, 让开身子,让维恩看得更清楚些。
维恩凑近了, 发现手术室门口的墙上, 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仔细分辨, 竟然是数不清的名字,还有统一的一句:
“上帝保佑。”
饶是维恩这个无神论者都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这面一直没有被重新粉刷的墙上, 承载着多少希望与绝望, 这里竟然是最虔诚的信徒祈祷的地方。
维恩听说过不少人,在重病的时候改信上帝, 若是真的侥幸脱险,便是一辈子的信徒。
得多痛苦,才会去相信这个飘渺虚无的存在,又得多痛苦,才会觉得连上帝也救不了自己。 维恩说不出话来,安塞尔轻声道,似乎是怕惊扰了这些字迹中沉睡的魂灵:“我刚刚去看了一圈,病房床位太少,空间又拥挤,有些需要新鲜空气的病很不容易恢复,更多的人需要回家修养。”
维恩认真地听着,安塞尔继续说道:“但是扩建医院不是简单的事,单是论地理位置,恐怕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我只能先捐了两百个床位,把里面的换掉,然后,”他指了指外面的花园,“在那隔出一个隔间,加设一些床位……可惜空间就这么大,再多也没有了。”
维恩听得一愣一愣的,哭笑不得,自己的少爷前几天还说财政周转有困难了,今天说捐就捐两百个床位,倒不担心钱了。
有的时候他真的怀疑安塞尔是不是商人了,总是做些造福他人的事。
从医院出来,安塞尔突然叹了一口气,好像在里面被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一样,下一秒又默默攥紧了拳头,很有决心地微抬了一下。
维恩笑了,登上马车,向安塞尔伸出手:“怎么突然这个表情?”
“我每次看到这些可怜的人,就会觉得自己平时的悲伤痛苦就像是无病呻吟一般。”安塞尔苦笑了一下,搭上维恩的手掌:“我过着别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却还不知足,真是卑劣。”
维恩稍稍用力,将对方拉上来,放下车帘,这才郑重地开口:“我不同意您的想法。”
这是维恩第一次反驳安塞尔的话,安塞尔神情难得带了些迷茫,静静地看着他。
“难道就因为您出身高贵,有钱有势,便失去悲伤痛苦的资格了吗?我小时候觉得帮酒馆去一公里外的水井打水很痛苦,我姐姐就带我去看街上的那些吃不起饭的乞丐,我当时就很奇怪,他们是很痛苦,但我也痛苦啊,难道只是因为我的痛苦不如他们,就不能被称之为痛苦了吗?”
一个人觉得寻常的事,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您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伤心痛苦就是要说出来,别人觉得您小题大做,可您的感觉总不是骗人的吧?”
维恩的话又急又快,好像被安塞尔这个想法给气到,神情愤慨。他一直以为安塞尔冷静克制是因为天性如此,没想到竟然是抱了这么一种想法。
安塞尔惊讶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流转着不同往日的光彩。
等维恩终于说完停下来,安塞尔还没从恍惚地状态中醒来,还是维恩轻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维恩,你知道吗?”安塞尔弯起眼睛笑了起来,脸颊微微泛红,他好像很开心,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种话的人。”
“所有人都在教我克制,教我体面,都在赞美苦难与坚强,只有你不一样。”
“你教我正视自己的感受,我可以喊痛,可以难过,并不用为之感到羞愧。”
他顿了顿,似乎又在克制什么更为激烈的情绪,最后还是浅笑着开口:“谢谢你。”
维恩轻车熟路地走进坎森公爵府,门童认识他一般,都不用吩咐,便将他领到展览室。
坎森公爵身穿垂感十足的家居的烫金长袍,正赏玩着玻璃橱柜里的祖母绿宝石项链。
“好美的天然珍珠,好浓郁的祖母绿。恐怕玛丽王后颈上的那串也难以媲美。”维恩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赞叹,坎森得意地捻起小胡子:“不,这话可不敢说。不过维因少爷真是好眼光。”
维恩扬起嘴角笑了笑。
“那我带维因少爷转一转?”坎森公爵提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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