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狗一样吐着舌头。
两个修女喊我去铲除花圃里的玫瑰,种上土豆与白菜,以免在战争中饿死。她们还不明白吗?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就算侥幸至极,炮火没有落在头顶,发了疯的军人没有进来大肆屠杀……我也会杀死所有人。我希望大家一起下地狱。这是对他们的报答。
1916年,10月19日,晴。
无事可做,磨刀。配出了圣器室的钥匙,我准备在艾德里安更换神父袍时,趁他不被从背后下手,一击必杀。这个想法可施行性很高,也许明日就能完成我的使命。
说起来,艾德里安之所以会如此谨慎、如此狡猾,还是我自己酿下的恶果。那天晚上,他在我身上驰骋数次,我以为他累极了,倒头就睡,就准备动手。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竟惊醒了。神无耻,总是眷顾同样无耻之人。他身强力壮,险些将我打死,我连夜逃出去,后来,教堂里便多了许多镇长的卫兵。我用硫酸泼烂自己的脸,成日在街上游荡,终于遇到了神父的那个小辅祭。哼,想来是艾德里安找到的新的、用以发泄欲望的玩具。
他不畏惧我丑陋的、像被火烧过的脸,反而同情我、可怜我,请求艾德里安将我带回教堂,让我做一个园丁,或是厨子,帮助他们打理农活。
艾德里安,你怎么能在美色上栽一模一样的跟头?
我不喜欢这个男孩,但也不讨厌。他叫本,看上去很干净——我用这个词形容他,但我并不喜欢这个词。他会在空无一人的神殿内为神父唱颂歌,声音空灵,像从天上传来似的。彩色的琉璃窗将因此闪烁,圣十字上的神像也不再蒙尘。
真不知艾德里安又会用什么理由哄骗他。
“我们的交/合,是神的旨意,已经过耶稣的同意。”
类似这样的话吗?
也许正是因为神父对他的宠爱,修女们没有朝他下手。
是的,我当然知道这两个修女在背地里做什么。她们向教父,向那些权贵,向那些身穿羊毛披肩的“善良”的妇人们说谎,说那些可怜的孩子都去到了别的城镇,获得了很好的神职工作。他们并不傻,不会被这么简陋的谎言哄骗。他们只是不在乎。那些人命只是数字。
神啊,这就是你庇佑的人。这就是你降下的光辉。
你纵容这些人将人间变作炼狱,“深邃的墓窖里,多少人类的尘灰和罪恶在一起腐烂。”
明日,我当违背你的旨意。
1916年10月20日,大雪。
神父死了。
是我让他进来的。那个逃兵面目狰狞,脸上有凶恶的横疤。他从后墙翻进来,注意到了我这间小木屋。他要用小刀切断我的喉咙,我说:请不要杀我,你需要黄金和食物,而我知道它们的所在。便将他引向神殿,告诉他,地面下方的棺材里,有黄澄澄的足金的圣十字。
其实那些圣十字早被神父与镇长倒卖了,他能挖到的只是白骨与朽木。
但他一定会遇到艾德里安,那是离神父卧室最近的地方。
神父听见声音,自己便会走出来。
然后像我期待的一样,被一刀刀残忍地杀害。
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修女,和本。
站在石墙根下,我听见那个男孩在哭。在喊,在求饶,在发出绝望无措的尖叫。那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从最深处,像地狱恶鬼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拨弄我的心。我喜爱看人受苦,人都要受苦,世道本如此,财富与地位不该是例外……不过,这一次我听得并不欢心。
这不代表我要做什么。
修女找到我,她们一定是想杀我的。我说,没有我,你们连土豆也吃不到。我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我们相安无事。修女们同意了。
真是可笑,“相安无事”。那个逃兵有枪,他扮演起了神父。我不在乎他,但我得杀死修女,艾德里安不在了,我只能从她们身上找到杀戮的快感。逃兵会保护她们,下手难度很高。但我不缺耐心,烈火总有燃烧的一天。
1916年11月2日,小雪。
笔尖烂了,已很久不写记录。也没有必要写记录。但今天,特意用松枝新打了一支“笔”,还有半瓶墨水。
教堂里来了一对男女。他们会变作修女的食物吗?
1916年11月4日。
炮火连天,到处是硫磺雾,看不清天气。天地漆黑,不舍得点油灯,也不舍得烧蜡烛。但即使如此,我也必须在黑暗里,摸索着写点儿什么。
这太奇怪了,我从来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那个女孩叫诺亚。
1916年11月6日,小雪。
又在下雪,我在花圃里撞见那个女孩……诺亚。她围着我的苗不知在做什么。我大叫一声,她被吓到了。我面目丑陋,狰狞得仿佛怪物,被吓到很正常。她和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
土豆少了一个,该死。
1916年11月7日,小雪。
原来是把土豆拿去做丸子了。和野菜、兔肉混在一起,用水煮熟。湿漉漉的,恶心。她给我端来一碗。……第一次有人这么做。
1916年11月10日。
我承认,我开始有些好奇了。于是我去转了一圈,我以前很少离开木屋与花圃。难怪没再见过本,她们把他做成了人彘一样的东西。至于另外那个和诺亚一起来的家伙,他似乎受伤了,躺在床上。他们骗了她,给那孩子喝的,只是无用的糖浆。
诺亚要我去楼上坐坐,我说不,她似乎很失望。
我不想和她有更多的交集,这让我害怕。
我应该回到正途上来,比如,思索如何干掉修女,在不惊动那个假神父的情况下。
1916年11月15日,小雪转晴。
……从高处俯瞰田野,四处都是雪。让我想起幼时那些,还在母亲身边的日子。我们在钟楼下坐了一会儿,喂了几只白鸽。……啧,真不应该去。
她说他们是A国人,我不相信。不过,她没有问及我的脸。
也没有……不敢看我。
真奇怪。
1916年11月17日,晴。
难得出太阳,又去了一趟三楼。那男孩果然不是A国人,但我不会说什么。国别,民族……有什么关系?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厌烦。厌烦……
1916年12月1日,大雪。
那家伙的病一点不见好转,不过伤口在愈合了,人也清醒,诺亚天天陪着他。这种滋味有点难以描述,我真不知如何描述,我从没感到如此的贫瘠,如此的无力……
我想他死。但又不完全,像期待杀死修女那样杀死他。我想他死,是因为,他夺去了……如果他死,诺亚应该会难过。
近几日,她总是在哭,依旧给我送饭送菜,帮我打扫房间。但眼睛是红的,明显哭过,我看得出来。我每次想提起这件事,她便会回避我。于是我又一次感到了语言的贫瘠。
1916年12月3日。
到底给他打了一针药。真该死,后悔了,不该在他们身上浪费这么多。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药见效,诺亚很开心。
1916年12月7日。
教堂里又来了两个新客人。他们是军官,A国的军官,身穿漂亮的军服,牵着马,一副没吃过苦、没饿过肚子的样子。我对这些人一向没有好感,更不要提,他们来之后,我想杀死我憎恶的修女,变得更难。得想个办法让他们滚蛋。
1916年12月10日。
那两人竟在这里住下了!夜里,我偶尔撞见修女在和那个逃兵——听说叫亚瑟——窃窃私语。一定是在商议对策吧。他们不会活过这个冬天的,我发誓。我想好了,如果这样,不如在食物里下毒。怎么弄来毒药是个难题,但一起吃下去,事情便非常好办。
可诺亚,我第一次觉得有人不应该死。
1916年12月12日。
诺亚说,快到圣诞节了。我从没过过圣诞节,我不信神,我不信他们会对我有庇护。但诺亚很期待,她似乎相信那个讨厌鬼会好起来。我没有告诉她真相。她说圣诞节那晚,要吃上一顿好的。她说了很多,总是她说,我听。不过,一旦瞥见那两个军官出现在附近,她就会立刻离开。这副作派,我猜军官们早已看出她的谎言,那男孩是个B国人,一旦被发现,两人都要死……但他们没有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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