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惯于受伤,又惯于一言不发,惯于暗中承担一切,惯于沉默的人。
血不停往外渗,止血棉甚至堵不及。阿尔文有些手忙脚乱。但他最终成功系上手术结,闷声开口说:“对不起。”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贺逐山手腕,又不动声色收回来。
贺逐山沉默,掸了掸烟灰。本要再抽,但到底把烟摁灭。他说:“不是你的错。”
窗外传来一阵喊叫,枪声响彻。等一切寂静下来,黄沙里迸射火星,贺逐山忽扭过头,垂眼打量比他矮上许多的阿尔文:“当一个人在世界上只遭遇过背叛与抛弃,而非爱,而非怜惜,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是一种正确的动物本能。”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却早已看穿一切。
“秩序部为什么追杀你?”
阿尔文避而不答:“你又为什么救我?”
贺逐山似乎笑了笑,又好像没有。他在那一瞬间表露出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疲惫,他说:“别问。睡吧。”
他拿过阿尔文手里的镊子。
当晚远处已传来连绵不断的炮火声,阿尔文猜测公司派出了仿生人军队。他不知道秩序部的人在哪,不知道本杰明是不是已经勃然大怒——如果本杰明捉到他,阿尔文自知下场相当难看。
但这个瞬间,他不关心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不害怕本杰明会如何惩罚他。他只是在听贺逐山的呼吸声,他只是在学习着信任一个人。
阿尔文睡不着,贺逐山亦是。
这不安分的人便爬起来捣鼓那台廉价电视,真让他弄开了,没有信号,他就翻出几盘杂物箱里的落灰光碟随意播放。
屏幕丝丝拉拉花成一团,贺逐山靠在墙上,目光漫不经心望着节目,指间却在摆弄他的通讯器。
这让阿尔文幡然醒悟——他们各有秘密,只是阴差阳错,萍水相逢。
床头堆叠着几本书和杂志,曾经夹杂好几张色/情广告。他头次翻阅时,贺逐山皱着眉头将它们抽走。此时只剩下两本厚厚的新装书,纳米纸页上的插图会动。阿尔文团在窗边,借着不时炸亮的枪炮火光勉强阅读。
头疼骤然蹿起,阿尔文不必抬眼也知道贺逐山正在靠近他。
“你冷吗?”他问。
阿尔文点头,又摇头。
此时正是深冬,屋子里相当寒冷——原主手头拮据,没有购入智能空调系统。贺逐山便寻了些纸张废衣,点了根火柴,在黑烟中生火,壁炉熊熊燃烧。世界明亮起来,借着这点暖光,阿尔文看清了贺逐山的后背。
看清他腹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和阿尔文自己一样,遍体鳞伤。
贺逐山的刀并不离身,总带在手边。
阿尔文忽然问:“你杀过很多人吗?”
贺逐山的动作微顿,没有回答,又继续捣弄炉火。
阿尔文又说:“杀人是什么感觉?人被杀会痛吗?”
“不会。”贺逐山忍无可忍,试图堵住他的嘴,“杀人不过头点地,眨眼的事情,没有痛觉。”
“杀人像凌迟,”阿尔文漠然反驳,“看着肉一块快掉下来,血一点点流完。但死不了,逃不走,总还有下一刀。”
贺逐山警觉皱眉,抽走他手里的书。那书正在将圣/经故事,阿尔文好巧不巧地翻开基督受难。
壁炉里迸发出“噼啪”的炸裂之声,身体暖上来,心却一点点冷下去。贺逐山忽轻声问:“你怕我吗?”
阿尔文低下头:“你不值得我怕。”
贺逐山倏然上前,扣住阿尔文的手。应激反应还未消退,疼痛又卷上来。但阿尔文强忍着痛,让他碰,让他抓。贺逐山撩开衣袖,看见他小臂上刺目的伤与疤。
阿尔文在发抖,但他抬起头来看人,火光映得他眼底那么烁烁,像绝望与无助在闪动。
他说:“你为什么救我?”
此时他非常需要这个答案。
贺逐山终于回答:“我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我有一个哥哥,六岁时,他这样救下我。”
“后来呢?”
“他死了。”
简洁的对话冰冷又残忍,阿尔文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碰了碰贺逐山掌心。
——他明知靠近贺逐山会让他疼,让他痛,让他难过又遗憾,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靠近他,依赖他,摄取他身上炽热的温度。
“那我能叫你哥哥吗?”他轻声试探。
贺逐山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像在冷笑:“你想我也死么。”
但最终只又抛下那两个字:“睡吧。”
他给壁炉多加了一把火。
他没收那本圣经,将它放在阿尔文够不到的地方。本要扭头坐回窗边枕刀守夜,却看着阿尔文从衣柜里翻出另一只枕头。
床极狭小,两人同睡,便要互相迁就。阿尔文躺在靠窗一侧,贺逐山在外,挡去了所有黑暗。
夜深时,窗那边的冰冷世界忽又刮起大风、大雨、大雪和电闪雷鸣,在斑驳的灯火中,阿尔文往贺逐山怀里靠了靠。
贺逐山微微垂眼,在阿尔文入睡后试探着伸手搂住他。
这是阿尔文平生第一次有人陪伴,但依旧睡不安稳。他梦到实验室的一切,梦到本杰明和母亲的脸;他梦到手术刀和针,糖果,血液,尸体,肉块……那些意象交错出现,纠缠不休。直到贺逐山轻拍他的后背将他喊醒,他浑身滚烫。
贺逐山说:“发烧了。我去弄点药。”
阿尔文烧得很是迷糊,但他垂着眼:“我不吃药。”
贺逐山平静地说:“听话。”
阿尔文的偏执与生俱来:“我不吃药。”
贺逐山没有再说话,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显然,他本就是刀上舔血的亡命人,耐心一向只有一次,更不可能有什么好脾气。于是他挣开阿尔文拽他的手:“别惹我发火。”
但阿尔文说:“哥哥。”
他捏紧了他的衣角,很轻很轻,像呢喃一样又喊了一遍:“哥哥。”
别去,别走,外面那么危险,和我在一起。
贺逐山忽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知道阿尔文在怕什么?
怕衣角从手里溜走,就再抓不到踪迹;怕他走进风雷雨雪之中,就再不会回头;他有多怕失去贺逐山,贺逐山年幼时就有多怕失去“凤凰”……
他到底没有离开,任凭阿尔文蜷缩在他怀里。
贺逐山从没对谁这么柔软过,包括对他自己。他问:“那怎么办?”
阿尔文拽着他衣角,枕着他胸膛,在贺逐山的安抚中垂眼看向窗外。窗外黄烟滚滚,他想起亚瑟王传说。
“我想看看太阳。”
忒弥斯曾经无比向往太阳。
但提坦市只有人造太阳,冰冷,笨拙,苍白,只是低劣的大自然的模仿品。它会在早上6点准时工作,命令人类进入白昼,又在晚上6点准时熄灭,提醒人类准备休眠。
贺逐山拗不过他,带上刀与枪,替阿尔文围上一条围巾,两人一前一后冒险走入风雪深处。他们沿荒辽的城市街道一路前行,最终停在蜗牛区西北角。
那是蜗牛区的边缘,是灯塔下方,那里海天相接,了无人烟,只有波涛冲打堤岸,只有无尽的唏嘘般的浪声。
于是,在迷雾中,在黑夜里,他们耐心等待“太阳”亮起。
六点时分,“太阳”骤然出现。它在蒙蒙中洒下一点粼光,天地忽白。但水面上无船无鸟,无人无帆,无有生机,只是一片漠然的死寂,消沉荒芜,令人骨寒。
贺逐山忽然说:“这不是真正的太阳,你记住这不是。人类不能活在虚假的谎言里……不能活在乌托邦。”
那颗伟大恒星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是人类之起源,是一切问题的起点,似乎也将是一切问题的归处。
“白天”到来的瞬间,炮火同时落下,达文公司的仿生人军队再次突破战略缓冲带,向蜗牛区发起强力进攻。
他们必须离开了。可阿尔文忽挣脱贺逐山的手,向风雪深处跑去。他追逐着,探寻着,最终来到一架废弃的摩天轮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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