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新款的头盔,你要先建立感官模型,通过校准反射测试,再服用两片神经阻断药物以免……”
“来不及,”但年轻人选择拒绝,只戴上一枚检测手环:“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切断连接。”这能保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完好无损,但他作为“入侵者”,神经活动会受到剧烈冲击。
“不是,你连头盔都不要,那你怎么——”怎么进入对方的“精神领域”?
然而福山的话不需问完,他已然看到了答案。
阿尔文撸起袖子,手臂没入营养液中,轻轻拉住贺逐山的手,试探着,十指交握。相连的肌肤表面倏然淡起辉光,生长出透明如银丝的神经突触。银丝将二人的双手绑握在一起,指节缓缓相扣……
阿尔文睁眼,他进入了贺逐山的“精神领域”。
*
这就像窥视一个人最深处的隐私,贺逐山在“精神领域”里被阿尔文一览无遗。他的悲与喜,他的爱与恨,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他的希冀和他的遗憾……
白光消散,眼前出现一片老居民楼,看起来像是曾经的“苹果园”工业区。人影攒动,热闹非凡,成排的家属楼分割了夕阳,光影间,卖爆米花的流动小贩、手拿自制水枪的顽童与运送牛奶的机械三轮车四处跑动。
阿尔文穿行其中,在长街尽头望见贺逐山。
他孤零零地坐在一家面摊边,和所有热闹格格不入。
送餐的机器人笨手笨脚,给他端来一碗阳春面。他冲洗木筷,仔细挑走所有葱花,小心“呼呼”吹了两口,才慢吞吞“吸溜”进一筷子面条。他吃得很专注,一点金灿灿的夕阳光浮在鼻梁上,微垂眼睛,看起来就像个懵懂的小孩。
事实上,他此时的心理年龄无异于小孩。在“精神领域”中,领主深陷于过去的某一段记忆无可自拔,一切心智都停留在当年的那一瞬间。
一些顽童路过,看见贺逐山,忽然停下,举起水枪嘻嘻哈哈地“呲”他。水珠在阳光照射下隐约折射出彩虹,但贺逐山狼狈不堪,他举手去挡自己的脸。
部分记忆碎片涌入阿尔文的脑海,他从中得知,这些是邻居家的孩子。
他们并不喜欢贺逐山,因为他有一颗吓人的义眼,因为他的哥哥在达文公司旗下的子物流公司“捷快速运”上班,他可以进入仅招收二等或以上公民的高等学校读书,终会成为高高在上的“白领阶级”……
但苹果园区的所有人从生至死只是公司庞大机器上的小螺丝钉,随时可以被拆除、更换、丢弃。
儿童拥有世上最真挚的“恶”,变本加厉捉弄他。那碗面不能吃了,贺逐山却没有反抗。他的头发湿漉漉贴在颊侧,像只落水的小狗。孩子们终于觉得无趣,一溜烟追逐去了游戏厅。
贺逐山静坐片刻,又招来老板,这回,他打包了一袋香肠、一盒黄骨鱼。
阿尔文在他面前坐下。
这样做很冒险,“精神领域”会本能排斥入侵者,入侵者应该最大程度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阿尔文觉得“陪伴”很有必要。
“为什么不反抗?”他轻声问,“他们那么做是不对的。”
然而贺逐山没有抬头,专心挑出鱼刺。
“你喜欢吃鱼?”他帮贺逐山收拾了鱼头,对方的动作微顿,瞥来的一眼满是警惕。
“不。”但他低声开口。
“那么,你讨厌葱?”被挑出的葱花整齐堆在一起。
“我没有不喜欢。”对方嘴硬。
他用小刀把香肠切成数片装进塑料袋,一对年轻情侣在此时路过。
他们“砰”地启开瓶盖,猛灌一大口,相互“哈”地舒出一口热气,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贺逐山这才暴露了自己——他的眼神飘向冰箱——天气很热,一滴汗珠顺着他的下巴尖滚入锁骨。
阿尔文笑起来,点了两瓶果味汽水。
他将其中一支推到贺逐山面前:“今天你可以喜欢汽水。这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在笨拙地隐藏自己的喜恶,哪怕彼时他还是个孩子。
没有喜恶,没有感情,没有破绽……就不会受伤。
对方微微垂眼,这样的神情和后来的Ghost很像。但Ghost是冷漠、孤僻、疏离而强大的,现在的贺逐山还没学会用那些外壳伪装他内里的脆弱。
他没有拒绝,插入吸管喝了一口。于是阿尔文尾随在他身后时,他也没有拒绝。
阿尔文一路跟着他,看着他在交错的路口左拐右拐,偶尔会帮短腿机器人捡起散落的苹果箱,机器人便悄悄塞给他一张超市折扣券。
最终,他们来到一栋废弃的家属楼前。大门被铁链捆着,但锁被人凿开了。
贺逐山熟练地挤进去,上到四楼,在走廊左起第三道门前停下,“吱呀”推开,走调的电子音“呲啦”响起:“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然后角落便冒出无数只探头探脑的小耳朵。
那是一些流浪动物,绝大多数是猫,夹杂几只小奶狗。
贺逐山在这里悄悄投喂他们。时间一定不短,因为他们一点也不怕他。
小家伙们闻到了贺逐山手中食物的香气,立刻摇着尾巴“喵喵”或是“汪汪”地扑过来。蹭他的小腿、撕咬他的脚腕,用爪子推开他们的伙伴,但贺逐山冷酷地把袋子举高。
“一个一个来。”他坐在沙发上,严肃说道。
猫狗都跟着他跑了,阿尔文打量这间房子。布置得很温馨,家电应有尽有,虽然都是旧款式,但投影机上盖着手织蕾丝布、冰箱上贴着涂鸦画……有人曾生活在这里,幸福而热烈。
“你喜欢动物?”阿尔文拎起一只迷路的猫崽,塞回贺逐山怀里,他已被小家伙们包围。
贺逐山没有回答,显然,他还在沉默遵守他的“不暴露”法则。
阿尔文失笑:“换个问法。你更喜欢猫,还是更喜欢狗?”
分发香肠的年轻人终于眼神微动:“都喜欢。”
他思索片刻后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
而僧多粥少,场面一片混乱。
为了多吃两口肉,猫不仅和猫打,还去欺负狗。一个用牙啃咬“敌人”耳尖,一个拿肉垫推对方脑门。厮打中,猫毛纷飞,锋利的爪子不慎划过贺逐山手腕,抓出三道长而深的血痕。鲜红的血珠子渗出来,很快成河。
阿尔文这才注意到,他的小臂上有许多红棱,多半都是“工伤”。他没有给这些动物剪爪子,似乎在尊重他们自由生长的“野性”。
阿尔文走上前去,拎起那只白手套奶牛猫,轻拍他的前爪以示教训,低头问贺逐山:“不疼吗?”
言外之意是这么做不累么。
贺逐山轻声答:“我给他们的爱就一口饭这么多,挨打也活该。”
他的生命中少有爱,于是想带给别人一点爱。但他知道这样平分出去的爱无异于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于是主动承担自以为是的恶果。
阿尔文在抽屉中找到碘酒和棉签,抓起贺逐山的手臂替他消毒。有点疼,贺逐山没有出声。
阿尔文说:“我以前很喜欢猫。我喜欢他们高傲、自大,总表现出一副不在乎你的样子,但一旦主人的视线离开片刻,他们就会急不可耐地打滚、撒娇,讨要关注,确定对方没有移情别恋……”他在伤口周围涂抹红药水,“但现在我更喜欢狗。狗忠诚、沉默,不敢明目张胆表露他对你的喜欢,但只要一回头,你就会看到他在角落凝望你,他永远只看你,永远对你兴高采烈摇晃尾巴。”
他伸手,想帮贺逐山撂开眼前湿漉的鬓发,但贺逐山抓住他的指尖:“请别这么做,”他彬彬有礼,“你对待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买来的小猎狗’②。”
阿尔文笑笑:“你喜欢看书?”
贺逐山把下巴迈进衣领深处:“我喜欢玩游戏。”依旧执拗地遵守“不暴露”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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