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弥斯久久凝视这一张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我不知道。”她说,“也许……她们是另一个我。特指没有生命的……机器的‘我’。”
本杰明点点头,沉思片刻后又问:“那她呢?”
真正的忒弥斯“尸体”躺在不远处的低温处理舱里。
“她是忒弥斯。”这回AI答得很快,也很肯定,“她是您的忒弥斯,独一无二的忒弥斯。”
本杰明关闭供电设备,全息投影倏然消失,整座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尘埃在阳光中跃动。
“我是不是从没给你讲过那座教堂的故事?”
忒弥斯回答:“您从未为我导入相关记忆数据。”
本杰明点头,拾起胸前的十字架,在指间轻轻摩挲:“那是我和忒弥斯的故事,在很多年以前。我从未将它们编写成任何一段记忆程序……但我从未忘记。”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达文公司还没有创立。本杰明·阿彻也还只是个孩子,是‘丸滨’机械公司的唯一继承人,天生残疾的独生子。那时各集团还在为分割蛋糕大打出手,没有人能垄断提坦。在这种竞争态势下,本杰明在圈子里并不受待见。
因为他是个眼神阴沉、寡言少语、只会钻进地下室捣鼓零件的轮椅上的怪胎。
他不喜欢新海泉区所谓的上流阶级,父亲前往苹果园区的自动生产厂巡视时,便将他带在身边。他在那儿遇到了忒弥斯,一个工业区下等家庭的独生女。她并不为本杰明的残疾感到惊异,甚至仿佛没看见他的轮椅。她也不把他当作尊敬的贵客看待,只是夸赞本杰明挂在轮椅上的自己组装的防撞感应器非常精巧。
“我喜欢忒弥斯,我爱她,数十年来,我的爱显而易见。”本杰明扭头望着夕阳,仿佛陷入一段美好的回忆,“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去了海边,喂了尚未灭绝的野生虎鲸,在天台楼顶上放烟花。她帮我逃脱保镖的监视,推我在廉价的塑胶跑道上玩闹,我们是那么开心……我爱她,我对她的爱忠诚而狂热,却从未得到回应。”
“苹果园区有很多教堂。”本杰明说,“很多,那里的人们还保留着古老的信仰。她带我去做礼拜,每周如此,但我知道,礼拜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总是把我停在那,停在一个布满阳光的角落,然后便溜进唱诗班。她喜欢的唱诗班男孩四肢完整,身体健壮。”
“唱诗班里都是孤儿,由所谓的神父收养。苹果园区的人们心甘情愿养着他们,养着愚笨的、没有任何作用的所谓宗教的信徒。”
“那个角落真冷啊,”老人笑起来,“冷到只有上午能晒到阳光。之后的整一天,它都被灰暗笼罩,仿佛被所有人遗忘,我坐在那里,只能冷冰冰地,冷冰冰地,听着墙那边的欢声笑语。”
“于是有一天,我问父亲,苹果园区的生意如何?父亲连连摇头:‘这些该死的下等人,都是最精明的守财奴。他们谨慎而小心地回避广告,绝不走入任何一家义体商店。’”
“我思索片刻,贴着父亲的耳朵说:那么,如果他们避无可避呢?”
“于是,你知道的,三天后,苹果园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防震装置居然没有检测到横波。而防震装置恰恰是丸滨公司的所有——那一年,我们的义体销量惊人可观。”
“我想,说到这里,你一定已经猜到故事的结局。”
忒弥斯的瞳孔中字符闪烁,片刻后开口道:“地震后,居民不再有能力供养教堂,教堂也无法拯救那些失去胳膊、双腿的截肢的难民。忒弥斯恳求您挽救那个孩子的生命,您拒绝了……我在名单上锁定了他的名字。‘阿弗莱克’,16岁,死于伤口感染和大出血。”
本杰明点点头:“之后,我把忒弥斯的父母调离底层,允许他们进入公司核心。他们便举家搬到新海泉区,但她再也不肯见我。也许是出于报复,几年后,她也不许我拯救她……于是她死于异能觉醒,没有挺过蘑菇期。”
“您留下了她的身体、那些细胞……您将她保存在低温营养液里,试图复原她的生命。”
“‘复原’”,本杰明叹气,“多么残忍的、机器的用词。可忒弥斯,生命是无法复原的。”
本杰明轻喃这个名字时,忒弥斯稍有恍惚。她一时竟难以分清,本杰明究竟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那个记忆里的女孩说话。
“你觉得我错了吗,忒弥斯?”
“我从不觉得我有错,从不觉得我对不起任何人。可我还是写下了那个脚本,”本杰明说,“写下了那个教堂的故事。有时我想,也许我的所有罪孽,所有丑陋,其实都已埋藏在海底深处的苹果园中。”
“您删去了这些记忆。”忒弥斯忽然道。
“您编写了其它记忆内容导入……忒弥斯数据程序体内,替换了原本发生在这段时间里的事。您让‘她’以为,自己曾和您拥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夏天,在苹果园区的草地上。这些美好的往事足以使任何一个女孩坠入爱河。”
“但‘她’恰恰没有,”本杰明说,“每一个实验体都没有。”
“现在我开始相信了,”他低声道,“也许我的渴望永远不会实现。我永远不会创造出一个真正的、赛博生命体的忒弥斯。因为记忆是杂乱无序的。正是这些杂乱无序的、无法伪造的记忆,构筑了一个人的灵魂,而程序编写的逻辑链,永远只是麻木的信息流。”
“什么才是生命的永恒?”太阳下山前,本杰明忽然问。
他扭头凝视着人工智能,那虚拟的光粒子投影:“忒弥斯,你又会如何怀念我?”
于是那一瞬,忒弥斯再一次无法分清,他究竟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那个已然逝去的、再也不会苏醒的女孩。
那一刻长河落日,残阳如血,本杰明的影子长而落寞。
忒弥斯忽然想:他坐在昏黄的暗光里,不再是提坦之父。
而只是一个失败的、懊悔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
忒弥斯离开本杰明的实验室,继续上行,顶层空旷的私人休息室里,水谷苍介正坐在下沉式沙发上。
“他在做什么?”察觉到忒弥斯的到来,男人随口问道。
“还是一样,”AI顿了顿,平静地答,“没做什么,醉心于复活他的女孩。”
水谷苍介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讥讽而不屑的笑。
“这就是我和他最大的不同,”男人说,“我从不迷醉于任何人或事。”
忒弥斯不置可否,她静静地“站”在沙发后方。
忽然,一道刺眼的光反射而来,在视野左侧微微闪烁。
两人同时望去,一座造型奇异的建筑坐落在高楼中央。建筑主体是一根数十米宽、数百米高的又高又瘦的铁黑色长方体。顶部直入云霄,下端则以自身为圆心,向外数百米为半径排列开若干巨大的镜面板。镜面板反射着人造阳光,就像某种探测仪,以既定的速率缓缓旋转,在长方体尖端形成一个极其明亮的光区。
这种建筑共有七座。城市中心广场两座,小布鲁克林、城市中心广场、新海泉区、自由之鹰和A.Y.N.工业区各一座。对外,达文公司宣称它们是最新研发的光能发电站,但这只是拙劣的谎言,实际上,它们是七座大型数据中心,用水谷苍介的话来说,是“新世界的七块基石”。
两人凝视着黑铁般的建筑,屋里安静极了。可忽然,玻璃开始震动,酒杯轻轻摇晃,某种频率高到刺耳的轰鸣声不断传来,“沙沙”、“沙沙”,仿佛透明的翼翅扫过砂石。
“越来越频繁了,对吗?”水谷苍介问。
忒弥斯轻轻点头。
那个声音来自地下——在提坦深处,黄沙弥漫的无人区里,地下生物正在钻动坚硬的岩石表面。加剧的太阳风暴使它们发生进一步的基因变异,虫子们的日常活动不再遵循生物钟。它们开始频频越界,攻击运输车甚至地下城。东南西北四区二十七座城,已有半数被沙虫摧毁——这是上个月,“城主”发来的最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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