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这事是这般说的,陆文达因为屡试不中,却又心高气傲,没法反驳爹娘的话。
可不知怎地,过了两月,二老又改了主意,要送陆景贤去学堂。
小刘氏私下曾跟陆杨氏说过,说是三房夫妻俩的谋划,可这回陆家二老铁了心,再用之前的说辞,他们便说这般提议的人心怀不轨,是想耽误大郎学业。
还说他们当伯伯伯娘的,这般小气,竟不盼着侄儿好。
这话说得着实气人,谁家还没个小郎了,自家儿的孩儿还在地里刨泥巴,又去供别人的儿子。
陆文达那是已经读到这个时候了,让他放弃科举不读书了,等于之前到投入都打了水漂,所以才硬着头皮坚持下去。
那会儿陆景堂不过六岁,但他早慧而内秀,曾在三叔窗外听他读书,便背会了半篇文章。
虽不解其意,也不知字形,靠着好记性,硬是听背了下来。
那会儿陆景堂心中便有了个念头:阿爷阿奶还有他阿爹,都说读书是件难事,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可在他看来,读书并不难。
恰恰相反,读书在他看来,比种地干活容易多了。
我也想读书。
这个念头早早在他心中生下了根。
但他也知道,三叔不会教他。
于是陆景堂谁都没说,陆文达第一次提出要送陆景贤去学堂的时候,陆景堂心中生出野望,若是堂哥能去,他是否也能同去学堂?
后来陆景贤没去成,陆景堂便提都没提。
再后来,陆家二老要送陆景贤去陆家族学读书,陆景堂鼓足勇气,同爹娘提出,他也想去学堂念书。
陆文元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说:“大郎似你三叔,天生有文气,你是我的种,便是土里刨食的命。”
陆文元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当年陆大人朝中选官,志得意满,让族中开了族学。
为了督促族中子弟进学,族学初开的头几年,入学条件十分简单,束脩意思一下便可,有的人家太穷,送几个鸡子过去,也能让家中孩子在族学中读上半年,好歹识上些字,不做睁眼瞎。
景年的爷爷陆满仓那会儿尚年轻,正是能干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长子和二子是双生,皆是九岁,三子七岁,正是适合开蒙读书的年纪。
这会儿送孩子去族学读书,跟捡便宜似的,陆刘氏是个精明的,二话不说,把三个儿子都送去了。
她想着,不管哪个儿子能学着识几个字,往后便是去县城饭店、茶馆里当个跑堂子的小二,也比在乡下种地强。
于是陆文元兄弟三个,便去了族学。
进学堂没多久,三兄弟便显出明显差别。
陆文元学得最不好,便是整个蒙学,他也是成绩最差的那批。
陆文仲贪玩爱玩,定不下心,在学堂呼朋唤友,字没认几个,异姓兄弟认了一堆。
反而是年纪最小的陆文达,好学爱学,也耐得下心。
学堂老师特意同陆满仓夫妻讲,说陆文达有天赋,继续读下去,或可有所成就。
在没见识的陆满仓夫妻眼中,学堂夫子,那就是顶顶有文化、有能耐的人物。
他说他们家三郎会有出息,那定然不会是假话。
陆文元三兄弟在学堂中读了半年书,差距越来越大。
夫子直言,让陆文元下半年不用来了,浪费彼此时间。
当然,劝退的不止陆文元一个,学堂成绩靠后的三分之一学生,都被劝退了。
陆氏族学是为了培养人才,不是真的那般好心,为族人幼童扫盲。
陆文仲在被劝退的边缘徘徊,后来也回了家,不再想读书的事,专心种田。
也就是那个时候,陆文元感受到了他和三弟在读书上的差距。
没去学堂之前,他是家中最能干的孩子,他力气大,干活利索,不管什么活,很快就能上手。
反而是三弟,文弱不堪用,力气小,地里的活儿干得也不好。
陆满仓夫妻原本还发愁,这个孩子往后可怎么办,这般无能,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妻儿老小了。
谁想到,东边不亮西边亮,陆文达的天赋,竟在读书上。
因着幼时的这段经历,陆文元也断定了陆景堂会跟他一样,完全没有读书习字的天赋。
陆景堂的请求,被陆文元毫不犹豫否决了。
可陆杨氏和陆萍都支持陆景堂,她们乍听陆景堂说想读书,想去学堂,也十分诧异。
但她们都盼着陆景堂好,读书识字是件好事,陆景堂有这个愿望,她们都愿意为他争取一番。
陆萍反驳陆文元说:“二郎同大郎,都是阿爷的孙儿,如何就不同了?”
陆杨氏也说,她可以再多做一些绣活,晚上借着月光,可以打些络子,也能多卖些钱财,拿来给她二郎读书。
妻子女儿都这般说,陆文元便动摇了。
后来又经历了许多困难,陆景贤去学堂都折腾了那般久,更别说陆景堂。
二房或是想着,若此事能成,或许三郎四郎往后也有机会读书,便一力支持。
陆文达则是想表现自己的大度,没有独占家中资源的意思,也赞同陆景堂同去学堂。
不过他提出一个条件,说家中供不起太多孩子一同念书,便让两个孩子比一比,半年过后,看看哪个成绩更好,就留在学堂,成绩差的那个,回家种地,再不许有其他意见。
二房觉得这样也好,供那么多孩子读书,这是要榨干全家的血汗啊!
陆景堂也觉得没问题,如果他学不过堂哥,退学便是。
那半年陆文达在家待的时间都多了,或者干脆等陆景贤下学后,将他带出去偷偷补习。
陆景堂却只能靠自己,下学要干活,家中明明有一个童生三叔,却从来没说教他一星半点。
但他学得快极了,和陆景贤两个,一个真天才,一个假天才,在学堂里同样大放异彩。
“当年的比试,定然有问题。”陆蓉愤愤不平地说:“阿兄这般聪慧,只上半年学,什么都会,怎会比不过大郎?”
她那会儿还小,长大之后才晓得为什么三房的大堂兄可以读书,阿兄不可以。
三婶娘说,是因为阿兄不如大郎。
陆蓉觉得,才不是这样,阿兄比大郎厉害多了。
“行了,这些话现在不用说了。”陆景堂淡淡道。
愿赌服输,即便他心里也对当年的比试结果有所怀疑,事情已经这样,也过去这么些年了,没有证据,空口白牙的说这些话,毫无意义。
若是让三房听见,又是一场风波,没必要。
陆蓉还是不甘不愿:“若是阿兄也能读书便好了。”
景年眨眨眼:“阿兄,读书。”
陆蓉闷闷不乐:“我们没钱,我要是现在能嫁人,便嫁人去,聘礼与阿兄读书。”
“胡说!”陆景堂怒道:“往后不许再说这种话,听见没有?!”
他难得发这么大火,陆蓉被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陆杨氏说:“二郎说得对,蓉娘再胡说,你就罚她。”
景年眨眨眼,也被阿兄的冷脸吓到了,小小声地说:“我有钱,给阿兄读书。”
陆蓉笑了:“你哪来的钱?”
崽崽小手在脖颈间摸索了一会儿,从衣裳里拽出来一个小银锁:“值钱!给阿兄读书。”
陆杨氏一见,慌忙将银锁给他塞回去:“年哥儿,阿娘怎么跟你说的,这个可不能丢。”
这银锁是他出生那年,陆杨氏融了自己唯一一支银钗给他打的。
景年生在冬天,家中存粮本就不足,天冷又饥寒,陆杨氏生下他,奶水极少。
靠喝米汤,景年饥一顿饱一顿地活了下来,后来天气愈冷,小娃儿抵抗力弱,便生了病,起着高热。
那一回真是险死还生,景年高热不退,陆刘氏给他刮痧,刮得背上全是痧印,触目惊心,烧却不退,外头大雪封山也请不来大夫。
陆杨氏险些没把眼睛哭瞎,景年之前,她流了一对双胎,隔这么些年才有个幺儿,若是没了,简直跟挖她的心头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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