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旁有老太太在争夺饮料瓶,街边的小摊上的妇女和老男人都在无休止地说着小话。易晚和他的父母就常是这些话里的一员。在他们口中,易晚的父亲是一个心比天高,读了大学又能怎样、还不是只有那么一点钱的假清高。他的母亲则是“跟其他男人跑了”,小话中对女人去向的描述,向来都是这样恶毒的猜测。而易晚——他们会用充满感情的语气讨论,来显示自己并不是对孩子都这样刻薄恶毒、“无药可救”,然后最后加上一句:
“哎呀,就这样,没救了。”
他们把自己生活的满足建立在对别人的贬损上。
在这张画卷里,只有易晚和少年是格格不入的,独立在外的。少年带着易晚一起上楼。今天易晚迟回家了几个小时,少年的举动给了他很多勇气。站在四楼门前,少年说:“到家了?”
“嗯。”
“那我走啦?”
“好。”
“你们几点放学?”
“五点。”
“你每天都去图书馆吗?待到多久?”
“七点。”
“现在九点了啊……好。”少年笑了,“我叫喻容时。”
“我叫易晚。”易晚重复他的说话格式。
少年又笑,露出一点牙齿。他走了几步下楼,又回头看他一眼,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易晚直到看不见他,才伸手敲响门。
“又死哪里去了……行了。饭在桌上,自己热。”婶婶冷淡地说。
就连骂,也没骂几句。
客厅里挂着叔叔婶婶一家的全家福,没有易晚。住的房间有五平米大,但除了那张小床,其他地方都堆满家里的杂物。叔叔在客厅里打游戏,婶婶在盯着堂弟的作业,时不时地和叔叔大吵一架,问他就知道打游戏,什么时候出去挣钱。堂弟在院子里疯玩。
这就是易晚的生活。
他躺回自己的小床上。至少今天他可以做个平静的梦。只是半夜他骤然醒来,紧张地去掏自己的校服口袋。
要是冰棍黏糊糊的塑料外壳还在里面,弄脏了衣服,就糟糕了。
不过衣兜里只有一团空气,看来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扔掉了。
……
第二天易晚还在想尼安德特人的事情。那几个欺负他的孩子里有一个人没来上课。其他人也怪怪的,绕着他走,或许是谁的告状起作用了吧。
五点钟。他离开学校。今天又有人把他的东西推下桌子了,不过没有昨天那么严重,至少书包还在教室里。他照例是来到老太太看守的图书馆。老太太见他又是一个人来,对他说:“现在来图书馆的人越来越少了,也就你这个小孩,会每天过来了。”
易晚还是只会说“嗯”。因为没有书或电视剧教他,这时候应该做什么“闲聊”回应。
今天易晚没有看尼安德特人的书,而是找了一些基础的英文书籍,包括绘本和《哈利波特》,还有《精灵宝钻》,配合牛津词典在看。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需要阅读这些英文书籍的。这是一本王尔德的童话的绘本,讲述一只燕子和他深爱的王子……看着看着,英文字母在他眼里变成了舞蹈的小人。易晚太困了,或许是因为昨晚没睡好。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易晚没有睡多久。他睁开眼时,看见少年喻容时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那本他在看的绘本。夕阳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侧脸非常柔软。见易晚醒来,他笑着说:“醒了?”
易晚懵懵地看着他。
“好厉害……你才五年级,都看得懂?”
易晚说:“……还可以吧。”
为什么过来呢。
“怕你离开后又碰到那些小孩。”少年说,“你继续看书吧。我不打扰你了。”
易晚继续低头看绘本,少年坐在他对面,看他拿来还没看的《精灵宝钻》。时间流逝如水,七点钟到了。
该回家了。
易晚把书放回书架上。他离开图书馆时,戴着眼镜的老奶奶对他点了点头。
这次图书馆外没有遇见那些人。易晚在河堤上走,喻容时走在他后面。两条身影,不紧不慢。易晚说:“你的影子比我的长。”
喻容时说:“等你长高了,影子也会变长的。”
易晚说:“什么时候呢?”
“唔……男生的发育期?13岁之后?”喻容时说,“快了,还有三年。”
这次他又是把易晚送回了老楼里。老楼里灰蒙蒙,只有易晚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像是一尘不染。喻容时对他说:“我走啦。”
易晚说:“你明天还会再来吗?”
喻容时以为他是害怕:“会,至少一个月吧!一个月后就暑假了,是不是?保证那些孩子不会再欺负你。”
他挥了挥手,说了再见。易晚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口。
一个月……
至少现在不用想,要怎么让那些坏孩子再来找他……并确保喻容时能看见了。
易晚回到他的小房间。外面的客厅依旧喧嚷。叔叔今天回来得很晚,他在饭局上喝多了酒,回来就大吐。婶婶骂他,他说“你以为我想喝,领导要你喝,拦不住的……”婶婶于是又开始哭。
他缩在自己的被子里,把自己变成一个茧。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的。
……
喻容时没有食言,说是一个月,就是一个月。每天下午,易晚都能在图书馆等到他。
然后就是暑假。今年的夏天热得惊人。易晚发现全班同学都报了少年宫的一门课,奥数班,因为是班主任的亲戚开的。没有人通知过他。看起来六年级升学后的日子,不会有多么舒服。
喻容时的假期也很忙。不过他总是能偶遇到东张西望的易晚。两个人一起压马路。
今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先是雪灾、洪水、然后又是经济危机。易晚还没有学会经济危机是什么,就已经能看到街头巷尾潦倒的店铺。喻容时问他怎么了。他说:“图书馆是公立的,倒闭不了的。”
少年于是纳闷地温柔地笑:“你怎么这么聪明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知道什么是公立、什么是私立。”
易晚说:“这样很奇怪么。”
少年说:“没事,我在想,易晚这么聪明,长大后会做什么呢?”
那不是要求易晚去做什么的语气,而是真的好奇,易晚的未来是什么样的。易晚坐在河堤上和比自己大几岁的好朋友说话,觉得心灵随着潺潺的河流走,很安心。
“喻容时。”易晚说。
“你不叫我哥哥吗?”喻容时逗他。
“你说上了初中,就会变好了。没有人会欺负我了……”易晚说,“但那个时候。”
喻容时就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道:“我还会陪着你的。”
“……哦。”
“我们是好朋友嘛。”他碰了碰易晚的额头,“加油啊,小易晚,来当我的学弟。”
前些年,蓬勃增长的经济给人们带来了近乎盲目的自信心。譬如叔叔婶婶家里购置的东芝彩电与尼康相机。现在,它们都成了不良经济下的争吵的导火索、“消费主义”的证据。叔叔为了不失去工作在饭局上喝很多酒,婶婶向来清闲的国企也开始加班。易晚晚上回家时,经常没有饭了。他开始给堂弟下面。
经济增长时的自信心也体现在另一个不必要的“购置”,即易晚。易晚的父亲寄到叔叔婶婶家里的、易晚的生活费一年没有涨过。婶婶总琢磨着从易晚父亲那里每个月再掏500出来——这样,就能给堂弟报个奥数班。现在的好学校要求可高了,报名条件都是奥赛和华赛一等奖。婶婶常说,以后的经济和就业形势更差,不多学点怎么能卷得过。
她于是明里暗里想让易晚向父亲开口……易晚也在和父亲打电话时说了。父亲说:“信号不好……你梁姨的孩子病了,我答应了帮她接送孩子去医院。先挂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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