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直闯宫禁,只怕惊动太大。还请你替我给周朝天子传话。请他将小师弟下山之后,他颁旨令的前因后果,想了什么,谋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一写清楚。如何处置此事,我知晓详情之后,再与他商议。”谢青鹤站了起来,“自然,他也可以不写。我会亲自去禁中问他。”
哪怕是十一年前,谢青鹤也不曾如此态度决绝。束寒云吃惊地说:“师哥为何动怒?”
“你总觉得我在生气。”谢青鹤回头看他,“我若生气,是这样好说话么?”
“这本是小事。小师弟安然无恙,其余诸事我也可差人为小师弟澄清。师哥,我已经训斥过阿蔚,他也知道错了。这事为何不能就此揭过呢?说到底,阿蔚是小师弟的亲生父亲,君臣父子纲常所在,何况,小师弟这不是好端端地么?”束寒云上前拉住谢青鹤的手,“师哥,求你别生气。”
谢青鹤转头看他,突然捏了捏他的脸,说:“寒云,我竟不认识你了。”
“伏传是活得好好的。死在这场混乱中的无辜池鱼呢?杨柳河庄园和折柳街大宅皆为邪教祭坛,灭门惨祸可以不算在伏蔚头上。被灭门栽赃给伏传的两姓人家,死在骡马市的商人、武夫,也包括被伏蔚派来送死的几百个千乘骑……这些人死得莫名其妙,在你眼底都是‘小事’?”
“你与我说君臣父子,是不是还有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敢不亡’?只怪伏传为什么不乖乖去死,惹出这么多的祸事来,打搅了二爷的清修,真可恶啊。”
束寒云连连否认:“师哥误会我了,我不是……”
他伸手想要抱住谢青鹤。
谢青鹤只不过往旁侧回避了一步,上臂轻摆,不知怎的就打掉了束寒云的面罩。
戴面罩自然不是为了故作神秘。随着面罩滑落,束寒云左边颧骨近左眼的地方,一道狰狞的旧疤痕露了出来。这让束寒云十分慌张,连忙低头去寻面罩,重新戴回脸上。
谢青鹤看着他那道狰狞恐怖的伤痕,瞬间想起他满脸是血扑在地上的可怜模样。
幻毒造成的困惑与混淆在心尖翻涌。
镇静片刻之后,谢青鹤低声道:“束寒云,你太可恶。”
谢青鹤只是回避,根本不可能打掉束寒云的面罩。以束寒云的身手,在谢青鹤无意撕扯的情况下,束寒云想要保住自己的面罩不落,那就绝不可能掉落。
他是故意的。
明知道谢青鹤心爱他,明知道谢青鹤会心疼他所受的伤和苦,故意落下面罩,露出伤痕。
太可恶。
可恶。
第57章
示弱服软,小意温存。这是束寒云面对谢青鹤的杀手锏。
从前屡试屡灵,今天谢青鹤突然就不买账了?束寒云怔了一瞬,强行上前抱住谢青鹤:“师哥,师哥别和我一般见识,我错了……”
“放开我。”谢青鹤低声告诫他。
“我不!师哥,你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你喜欢我,你要与我……”
束寒云一句话没说完,谢青鹤已倏地出手,锁住他固执的左腕轻轻一拍,束寒云咬牙不动,睁眼与谢青鹤对峙——那一双眼睛,充满了倔强与负气,仿佛在控诉谢青鹤:你狠心就折了我的手!
谢青鹤没有折断他的胳膊。
他修长的指尖在束寒云臂上轻轻一点,轻柔无害地将束寒云推了出去。
束寒云噔噔往后退了两步,气恼之中还有一丝震惊:“师哥!”
“我说过的话,也可能不算数的。”谢青鹤低声说。
谢青鹤承认自己食言无信,这比束寒云被推开还要让他震惊。他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惊慌:“师哥,咱们有话好好说,我都可以解释。您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对,我改,我都改。”
见谢青鹤神色中没有半点温柔,他仓惶跪下,膝行上前抱住谢青鹤的腿:“我听话啊。”
毕竟是心爱多年之人。
束寒云就这么仓惶卑怯地跪在身前,再没有砌词狡辩的理直气壮。
“自从入魔之后,莫说‘听话’,你连道理都不会讲了。我知道你被不平魔尊蛊惑,既是魔惑,人岂能不堕?不堕不能称魔。如今魔患已经除去了十六年。诱惑你的是已经离开的不平魔尊?还是你自己?你修了十一年守心大法,弄清楚自己是谁,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吗?”谢青鹤问。
束寒云被问得一怔,低头回想许久,问道:“师哥是认为我偏心伏蔚,对师哥不虔诚了么?”
“你不如想一想,从小到大,我被谁骗倒过?”谢青鹤说。
从对话的一开始,束寒云就在撒谎。
大魔尊在他体内,不平魔尊也在他体内。二魔记忆中都没有扈水宫灭门之事。
——如果杀死伏传全家的人是大魔尊,谢青鹤早就该知悉原委了,哪会一头雾水?
能够调动龙骧卫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最大可能是大魔尊被谢青鹤没收之后,重新恢复了神智的真先帝。但,如果真是那位残暴昏聩、倒行逆施的先帝所为,束寒云根本不必为他撒谎,直说又何妨?
这件事和伏蔚脱不了干系。
这也能解释为何伏蔚甘愿冒着与寒江剑派为敌的危险,也要栽赃伏传。
他心中有鬼,他害怕被伏传找上门来复仇,所以,他必须要玷污伏传的名声,不让伏传继续待在寒江剑派掌门弟子的位置上。若伏蔚清白无辜,一个失落多年,长得健康可爱,养得身手惊人,还有着无比尊贵的世外身份的亲儿子,他不哭着喊着去认回家好好笼络,却要栽赃陷害?说得通?
谢青鹤知道,束寒云的记忆与伏蔚混淆在一起,他很容易把伏蔚当作另一个自己。
十一年前,伏蔚困兽逼宫,束寒云为了救他,直接丢下了正闯登天阁的谢青鹤,孤身赴龙城。这并不是束寒云偏心伏蔚,他偏心的实际上是他自己。伏蔚受苦,束寒云能感同身受。
束寒云不顾师门禁令,直接插手世俗政权之争,助伏蔚逼宫,将伏蔚扶上了皇位。
这其中又有上官师父一通骚操作,以至于谢青鹤伤心归伤心,对束寒云倒没有多么愤怒不解。正是因为理解,才知道束寒云的选择也算情有可原,才知道二人必然渐行渐远。
他与束寒云决裂。
束寒云说会修炼守心大法,努力与伏蔚记忆分开,不再混淆。
直到此时,谢青鹤才发现,似乎因决裂情伤的自己,竟然一直都在暗暗地期待着。
期待一切真如师弟所想,期待师弟真的能摆脱对伏蔚的迷惑,期待师弟彻底忘却了皇城中的一切,重新变回那个单纯无邪的好师弟。
他还想与师弟同居观星台。
他想给师弟打写字的桌子,想跟师弟坐在火边吃饭发呆,想亲吻师弟的脸颊。
……
可惜,期待没有用。
十一年前的束寒云,也不过是被伏蔚所挟持,被动地选择,被动地哀求。
现在他都学会主动策划哄骗了。
你看那个大傻子师哥,我知道他的弱点,戳一戳他的痛处,我就能拿捏住他了。
他不仅没有摆脱伏蔚的影响,变回谢青鹤心目中的二师弟,反而一步步地走向伏蔚,拥抱伏蔚,在世俗之中学习成长,成为一个与寒山,与寒江剑派,都格格不入的人。
“你不是偏心。”谢青鹤轻叹一声,“你确实不再真诚。”
他拿出一直珍藏的黄玉摆件,想要还给束寒云。
这么多年来,他告诉自己要忘了束寒云,结束这段感情。可他还一直藏着束寒云的珍宝。
这样私密珍贵的物件,一直死死攥在手中,从未想过还给束寒云,又哪里是真要忘却的意思呢?他是真的真的太过渴念期盼,握着一缕渺茫的希望,祈求束寒云能迷途知返,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如今知道自己的想法彻底落空,十一年的分别与冷静,非但没有让局面更好,反而更坏了。
该绝望了。
束寒云坚持不肯接,只管抱着他的腿哭:“师哥,何至于此?”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