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归来的谢青鹤奄奄一息,根本没有清理门户的能力,则完全是意外之喜。
谢青鹤一时之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束寒云只顾趴在他膝下哭,谢青鹤沉默了许久,才问:“你少年上山,得恩师抚养教诲,予你衣食本领,给你立身处世的身份地位。你被不平魔尊强夺了皮囊,与师父一起死里逃生,你分明见了师父脊骨断折痛苦不堪,心里想的……竟然是要杀师父灭口。”
说到这里,谢青鹤眼角也有一行清泪滑落,被他默默抹去,低声道:“如今却对我狡辩,‘师父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么?’——你饶了师父不死,好大的情分。我该谢谢你宽仁。”
这回轮到束寒云愣住了。
大师兄哭了。
束寒云流泪是有卖惨哭求的意思,越哭泪越多,还故意将泪眼给谢青鹤看。
谢青鹤的眼泪倒是刚落下来就被擦干,不多的泪水却似一把把小刀在束寒云心尖上挫,挫得他满心焦虑,在地上跪着都不安稳:“师哥,我不敢狡辩了。我都认了。不该有的念头,我有过。不该做的事,我也做了。你不要伤心生气,要如何处置我都听你的……”
他上前轻轻拉住谢青鹤的手,看着那只手上裂开的皮肉,哽咽道:“你不要哭。我都认。”
曾经关系好到约定携手白头的情侣,哪有可能说翻脸就翻脸?束寒云对上官时宜再是不轨不敬,在谢青鹤跟前始终恭顺柔和不带一丝戾气,谢青鹤纵然想对他凶狠一些,也很难下手。
正如束寒云所说,他动过弑师之念,可师父现在不还好端端地活着么?
如今束寒云一句不辩径直认罪,又说任凭处置,两人之间的角力才渐渐平息,生出了几分平和。
谢青鹤替束寒云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听着师弟呼哧呼哧的声息,知道先前束寒云自惩的一掌震伤伤了心肺。他这里调理五脏六腑的伤药都齐全,起身在药柜里找了调治心肺的伤药,又给束寒云倒了一杯温水:“吃药吧。”
束寒云跪在地上接了药与水,谢青鹤见他模样可怜,心中也疼:“别跪着了。”
“我在师父榻前跪了四天。”束寒云将药粉掺在温水中,仰头服下,收拾杯盏时顺势站起,“服侍师父饮食起居时才站起来一会儿,其他时候,我就跪在师父跟前。我求他……原谅我。”
既然谢青鹤在事后都能察觉到束寒云的杀意,上官时宜身在其中,岂能不知道处境凶险?从束寒云对盘谷山庄众人隐瞒真相开始,上官时宜就知道自己随时会被灭口。
“师父说,这是为何?”束寒云笑容中带着一丝自嘲。
束寒云放弃了弑师灭口的念头,转而去求上官时宜悲悯,想求上官时宜饶了他。
可惜,上官时宜已经不能再信任他了。
不管束寒云做出何等姿态,上官时宜也分不清他是真的求饶还是纯粹试探,作为弱势一方,上官时宜为了保命,唯一的反应只能是:有什么事发生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责怪师父不肯给你回头的机会?”谢青鹤皱眉。
这事说起来就是鬼打墙。
如果束寒云一开始就对上官时宜坦诚一切,上官时宜未必深信他,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提防他。
有了险被灭口的经历,哪怕束寒云没有真的下手,也不管束寒云如何表态,上官时宜都不可能再把他当自己人。如此心腹之患,若有余力,必要除之而后快。
“我在求师哥可怜啊。”
“那日师哥见我挨了师父赐的鞭子,就很心疼我……我若说那些日子跪得久了,膝盖肿得这么高,卡得衬裤都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刀剪开才能换洗,师哥心疼我了,是不是就能开恩饶了我?”
束寒云转身,走到谢青鹤跟前,看着谢青鹤寸裂的面容,半晌又叹了口气。
“现在看来,师哥的伤,倒是更可怜些。”
“师哥,咱们总得商量个妥善的处置。我知道,师父不肯信我了,师哥你还信我的,对不对?”束寒云扶谢青鹤坐下,分明对面就有椅子,他不肯坐,故意挨在谢青鹤身边席地而坐,给谢青鹤一个俯视的角度,让自己显得越发温顺无害,“你的伤还是得吃师父的汤药才好调养,你得回山上。”
“至于我么。师父忌惮我。我不想死,师哥也舍不得杀了我,对么?”束寒云仰头问。
谢青鹤沉默不语。
“那就废了我。”束寒云这句话说得轻而肯定,“师哥在观星台养伤,教养弟子,我虽没了功夫,照顾师哥起居还是能行的。以后我就给师哥做做饭,洗洗衣裳……好不好,师哥?”
束寒云自认为十拿九稳的主意,见谢青鹤始终不答话,他就有些慌了。
“我知道我犯了大错,我去给师父赔罪,回了寒山,任凭师父处置。师父可以将我逐出门墙,贬我做役奴,”他看着谢青鹤的脸色,仓惶地给自己的罪责加码,“我愿受鞭挞,门内公开挞刑,内外门弟子皆可观刑……师哥,师哥我每天都领鞭子,直到师父再也不想惩戒我了才停下,好不好?”
“我知道,我犯了这样的错,也……不配和师哥……”束寒云哽咽了一下,“我不要新的床,也不要师哥许给我的写字桌子。只求师哥在观星台给我一个容身之地,准许我服侍师哥起居。”
他将所有能许的,都许了出来,谢青鹤仍旧不点头。
束寒云禁不住哭道:“这也不行吗?”他连最爱的师兄都赔了出来,都不敢要了啊!
谢青鹤见他哭得悲辛,忍不住捧住他的脸,说道:“不要哭。”
“那师哥要我如何赔罪呢?!”
束寒云闭眼不肯看他,只怕一睁眼看见师哥的双眼,就会想起师哥默默擦泪的模样。
“师哥怪我不曾马上向师父承情……我敢么?我替师父疗伤的时候,发现伤了师父的内力出于我手,我替自己疗伤的时候,发现那一掌是师父劈下来的,师哥知道我的心情么?!”
“师哥敢对师父直言相告,是因为师哥心里清楚,无论师哥做错了什么,有心无心,有意无意,只要师哥愿意认错悔改,师父必然不会怪罪!纵使怪罪,也不过是将手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我呢?我在师父跟前,是什么样的地位,是什么样的情分,我清楚,师父清楚,师哥难道不清楚么?就算师父知道我被不平魔尊强夺了皮囊,他若有余力,一掌拍死我难道会有一丝疑虑?!前一次封魔谷之役,六位师兄一个不留,他们难道都是自行堕魔?难道不是被魔尊们夺去了皮囊?”
“我也是人,我也怕死。”
束寒云紧闭的双眼不住有泪水滑落,“我才与师哥说好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师哥说了,给我弹一床新的棉被,给我置办写字画画的桌子……师哥说了,要亲我抱我,与我过长久的日子……”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就罪大恶极了?我动了弑师之念,我也没有真的下手啊!”
“功夫不要了,体面不要了,连……师哥的疼宠,我也不要了……”
“这样都不能赎罪么?”他突然握住谢青鹤的手腕,稍微使力:“一定要杀了我才行么?!”
谢青鹤所有皮肤肌肉都处于寸裂状态,起居坐卧都得再三小心,否则必然弄出血肉模糊的惨状。
束寒云情急之下又闭着眼睛,这么伸手一捏,不等谢青鹤反应,他自己就感觉到手底下的皮肉在“挪动”,吓得瞬间睁眼,谢青鹤手腕上的皮肉果然被他捏翻了几块,豁开了狰狞的口子。
谢青鹤这些日子已经疼得有点麻木了。
不过,就这么被师弟搓开好大两片皮肉,他也不是木头人,禁不住微微抽气。
束寒云那样子都吓傻了。他知道束寒云不是有心的。就像他心中再是痛恨,也舍不得看见束寒云的泪眼,他也不信束寒云舍得伤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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