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慢悠悠转过身,看见那脸色苍白的倒霉鬼,问道:“你就这么着急回去送死?”
阆大人见他眸色沉静,绝不似普通孩童,不禁问道:“你是此间的少主人?”
恰在此时,伏传与三娘回来,三娘将撑起的伞收好,伏传则将提回来的鲜果送上:“大师兄,我在井边洗过了……”侧头看见开着窗作势说话的阆大人,“恰好你也在,我就直说了。”
阆大人还在满眼迷糊。
谢青鹤拿起洗过的青枣,咔嚓咬了一口。
“秘书丞阆翫阆大人以‘贪渎’、‘鬻爵’之罪,被革职下狱,清水园已经被查封。”伏传拿出毛巾给谢青鹤擦手,“你如今想回也回不去了。”
阆大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不可思议地说:“不可能!”
秘书省本就是个清贵的部门,主要负责掌管经籍图书。
你要说他监守自盗偷点孤本珍本啥的也罢了,收缴天下图书的时候,收受些贿赂,把珍本留在世家手中,不往皇室秘书阁台里收缴,那也说得过去。卖官鬻爵?区区一个秘书丞,他拿什么卖?
然而,这话说来哄哄不懂事的百姓可以。
阆家是河阳世家,身在秘书省的阆翫在士林名气极大,算是河阳党的领袖之一。
哪怕阆翫不在阁部任职,以他的身份地位,照样能影响朝廷官员的任免。
这事儿真正让人觉得荒唐的是,阆家底蕴深厚,非常有钱!身为阆家的大家长,阆翫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卖官鬻爵去捞钱。那点儿小钱,人家看不上。
——在小打小闹的暗杀之后,阉党正式开启了党争的新纪元,无脑构陷!
这就是完全不要脸了。
“不可能,不可能。”阆大人从床上翻了下来,扶着门框走出来,“这不可能……”
对阆泽莘这样蒙受父荫、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世家公子来说,家里的大长辈就是一座不可摧毁的高山,一直充当着遮风挡雨、绝不可能坍塌的存在。
“我阿祖怎么会被革职下狱……我阿祖是建王的经师,我大伯是东宫的蒙师……天子他怎么会这么对我阿祖……”阆大人捂着裂开的伤口,跌跌撞撞往外走,“我不相信,我……”
担水回来的二郎恰好撞见,觉得这阆大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可怜。
阆大人马上就冲二郎怒吼:“你快给我找辆车来!”
二郎:“……”
不大爱说话的大郎出手,把阆大人拎回厢房,重新缝了崩开的伤口,灌了一碗安神汤。
谢青鹤与伏传就在院子里说话,也不曾避着大郎二郎。
“已经打听清楚了。叫阆泽莘,是阆家的八公子。不如他几个堂兄弟那么有才华,写字画画都是平平,就是读书比较踏实,前些年下场考了个出身,就被放到工部去谋了个闲差。”
“这几日阆家都在寻找阆泽莘,外头贴了不少告示,还放了悬赏出来。”
“不过,大约是谁也没想过阆泽莘会流落到咱们这里来,阆家的人手都在上城寻找,还去粱安侯府要过人,被粱安侯府赶了出来,两家还险险打了一架。哦,阆家自然是打不过粱安侯府。”
“……现在大概也没人知道阆泽莘还活着。”伏传也觉得挺不可思议。
以伏传与谢青鹤看来,阆泽莘受刺“死亡”的事,应该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会被曝光。
哪晓得他们对贫民街区这一块的认知还是出了偏差。
这地方居然被粱安侯府当作杀人抛尸的现场,把阆泽莘追到这地方之后,对方就不管了。
——压根儿就没觉得阆泽莘还能活下来。
阆家也没派人往这地方来寻找。想来是觉得如果阆泽莘沦落到这里,也不可能生还?在上城找不到人,居然就直接去粱安侯府打架去了!
陈老太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说道:“早些年,老皇上在位的时候,也想过要治理这儿的。派了好多大官儿,带着衙役啊,打仗的丘八,来这里要收拾。黄家巷那片院子就是那时候修起来的。”
周家原本家境还算殷实,三娘的丈夫病亡之后,又有陈老太瘫痪、大郎痴傻的病拖累,才沦落到贫民街巷里讨生活。陈老太说起从前的事情皆条理清楚,不会支吾夹杂,让人困惑。
大概就是后赵立国之初,朝廷也想过清理这片混乱污糟之地。
但是,后来发现难度太大,太费钱了!
一来这片地域因累年战火之故,大部分屋舍都荒废了,基本无法修缮,必须推倒重建。
二来居住此处的贫民多半很难长久,今日活着,明日或许就死了。人不定户,皆无恒产。想要清理这里,只能把这群贫民彻底驱赶铲除,没有更好的治理办法。
才动手整治了两个街面,户部哭诉没有钱,被驱赶的百姓更是倒毙路边,哭声震天……
马上就有朝臣弹劾,说非要治理贫区是沽名钓誉,只为了面子好看,不顾下民生计。加上立国之初本来就没钱,到处都缺钱,皇帝想要修缮宫殿都没钱,还要去弄那个贫民街巷,简直本末倒置!
拉拉扯扯几个月,这事就搁置了下来,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来管了。
时移世易,这地方渐渐地被划在了繁华之外,不说皇帝巡幸京城时自动避开,污糟下流之地,巡城小吏都不往这边多走一步。分明处在天子脚下,倒是比荒野烟瘴之地都离皇帝更远。
听了陈老太说的前事,三娘也补充道:“这地方,是没什么人来管。”
混乱之中,自然会有恶霸横行。
伏传这大半年里就打发了不少来找事的“大佬”,他是没怎么当一回事,但,小菩萨之名能传得这么风生水起,也跟他的存在驱赶了不少恶霸欺凌的事件有关。至少在伏传行走的几条窄巷里,以往横行霸道、暴力取乐、榨取钱财的几个地头蛇,都悄悄消失了。
“你是想把他留下来?”谢青鹤问。
“他如今出去也是送死。反倒给我们惹来许多麻烦。”伏传回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若要我去替河阳党人张目厮杀,我也不大痛快。”
谢青鹤就明白了,点点头:“此事你可做主。”
※
阆泽莘苏醒之后,又哭着闹着要回家去,要去找人给他祖父鸣冤。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肯搭理他,伏传也不想跟他说道理。反正就是不许闹,闹就灌安神汤,不闹就老实吃饭睡觉养伤。没人跟他说外边的事,也没人给他解释,扣住了,不许走。
待阆泽莘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二郎就教他劈柴担水干粗活,顺便教了一些导引术。
教他干粗活,他就不干。我堂堂阆家的少爷,你叫我担水劈柴?我生下来就不是干这个的!
二郎也很凶残。不干活没饭吃。饿了两顿之后,阆大人就老实了,哭着去担水,哭着去劈柴。嘴里还要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阆泽莘是个很有见识的世家少爷。
二郎教他导引术,他马上就问:“这是哪路神仙所授?可有呼吸口诀?”
顺着二郎的目光,阆泽莘看见了谢青鹤与伏传居住的堂屋,知道这就是二郎的大师父和小师父,顿生不忿:“他们居然收你这样的蠢货做徒弟?”
把二郎气得拿水瓢砸他的脑袋:“你倒是聪明,还不是被抓来当阶下囚!”
阆泽莘吭哧吭哧地学着功夫,伏传有心放他出去当刺客打手,也没有强压着他学基本功,提前一步教了轻身术与擒拿术,另有一些精巧对敌的功夫,很挑脑子。但凡不够聪明,绝对学不会。
阆泽莘脑子不错,然而,想要速成高手,哪有那么容易?
二郎见他学得辛苦,偶尔也会劝劝他:“我学了一年还在做基本功。若是根基不够扎实,屋舍就会坍塌。小师父虽教了你制敌的功夫,你还是得多留心基本功才是。”
阆泽莘咬牙道:“我与你这贱民岂能一概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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