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梧友已经去世。
苏时景与草娘的儿女也都已经成婚,家里开始有第三代的欢声笑语。
很不幸的是,盛世结束了。
天下烽烟四起,才听说那边闹贼,剿了几回都不能剿灭,朝廷又往后征了五年赋税,又听说北边的骑马人打了进来,抢牛羊草场,抢妇人铁器盐巴,抢绫罗绸缎……
山阳本是富庶之地,朝廷视为腹心,守得很紧。
然而,朝廷也抵不住了。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有朝廷兵丁差役挨家挨户照着籍册来点人,点到苏时景家中,要求出粮若干升,出银若干两,苏时景也只在默默地听着,盘算毁家纡难够不够奉献。
哪晓得代表着朝廷的差役说,你家还得出一个妇人。
苏时景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说什么?!”
朝廷认为攘外必先安内,毕竟骑马人只求钱财妇人,又不贪婪中原腹地,真正的心腹大患是位于南方的叛军。所以,朝廷决定先与北面骑马人议和。
骑马人要金子银子绸子瓷器,还点名索要三万名适龄妇人,最好是已经生育过的。
——金子银子不能少。妇人不给我送来,我们自己去抢!
朝廷往各处一摊派,这郡说我出了兵,那郡说我出了粮,吵来吵去,一直没轮得上出什么的山阳郡就被摊派了八千名妇人。衮衮诸公在朝堂之上大发雄威,勒令山阳郡守,必须在半个月内弄到手,办不好这差事,提头来见!
来搜剿妇人的差役也都在别家演练许多回了,说得义正词严:“男儿保家卫国不也是抛头颅洒热血么?妇人为何就上不得战场了?你隔壁家抽壮丁去南面剿贼,今日抽缴妇人就免了他家的役。朝廷是公平的,你家当初塞了银子不抽丁,不肯去打仗,去保家卫国,今日就得出妇人!”
“你就当她死在战场上了嘛!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你苏老爷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不知道舍生取义的道理呢?独为一妇人,坏了朝廷议和的大事,这干系你苏老爷恐怕是担待不起!”
山阳郡分派抽缴的八千名妇人,全都从乡野之中搜刮,但凡会读书会骂娘的,县上都列了名单,小心翼翼地避开,就怕被读书人写书骂娘。苏时景虽是出身苏家,却已搬出来大半辈子,他爹苏梧友死后,苏家大门朝那边开,苏时景也都不怎么知道了,自然是最软的柿子之一。
苏时景这样有些家业,又惜命,又没门路靠山的,才是最好的欺压对象。又如赤贫乡间,想要去收村汉的老婆,还得看这村汉是不是有老人在堂,平时孝不孝顺。若是个孝顺儿子,就可以去收他的老婆了,他是不敢抗争的。
——赤脚农夫虽然无害,可他只有一个老婆,你敢抢他的老婆,二愣子就敢拼命。
苏时景所有女儿都已经出嫁,收妇人也收不着女人身上。家中还有两个儿媳妇,在里屋听着都已经傻了。官府收妇人,收大儿媳妇还是二儿媳妇?两个儿媳妇都还年轻,膝下孩子也才三五岁,在屋里哇哇大哭。
苏时景的两个儿子脸都是青的,然而,兄弟俩还是互相谦让。
大哥说,让我屋里的去。
二弟说,大嫂是长嫂,哪有让长嫂去做这个的道理?让我屋里的去。
大哥说,你家璞儿还小。
二弟说,长嫂为母自然也会照顾他。
大哥说,不不不,我既然是大哥,自然要照顾你。
二弟说,对对对,我既然是弟弟,当然要孝敬哥哥。
……
草娘强忍着恐惧走了出来,说:“我去。”
她手里拿着她的身契,是一张白契,当初家人把她卖给苏家时,给了身契。只因苏家要她当童养媳,并非卖做奴婢,就不会去官府更换契书。所以,这张契书只在民间有效。若草娘当真跑了,苏家去告官,官府认不认草娘是逃奴,全凭堂上裁断,或判逃奴,或不判也说得过去。
契书上,写着草娘的生辰八字,籍贯来历,父母某某。
“差爷说十五岁到四十岁的妇人,生育过最好。我今年三十九岁,也还在其中。”草娘说。
两个儿子顿时不吵了,双双跪在她面前,哭求道:“娘啊,不要啊。媳妇可以再娶,娘只有一个啊!儿子们既然在,哪怕两个媳妇都不要了,也不能让娘去!”
那两个在里屋的媳妇也只能奔了出来,悲悲切切地哭求,争先恐后地表忠心,要求自己去。
几个孩子听见自家亲娘在哭,也跟着出来哇哇大哭。
一屋子哭声震天,把来收缴妇人的官差闹得极其不耐烦。去哪家都是这么个章程,都要拉扯一番,最后还不是把家里最没用的那个扔出来?这家最奇葩的就是有个当婆婆的主动跳出来了!
草娘是个特别质朴的妇人,说的道理把许多丈夫都唬得一震。
“骑马人要妇人是做什么?不就是给他们生孩子么?八千个妇人,人人生三五个儿郎,翌日兵临城下对我朝烧杀抢掠的就是数万大军!我如今的年岁是生不出孩子了。阿大阿细都还年轻,争取多生几个孩儿,纵然不上战场杀敌,保家卫国,也能在战乱中为苏家绵延香火……”
草娘回头问差役,说:“差爷,您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那差役连连对草娘喝彩,感慨道:“今日听阿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这么大义凛然,舍小家为大家,连带着儿子儿媳那点孝顺都是“小孝顺”,不是为了家族绵延香火的“大孝顺”,在场所有人都辩不倒她。
唯独苏时景想不通这个道理。
八岁的时候,他母亲许娘子不守节,被捉去填了井,他与父亲也被迫离开了苏家。
这辈子他都认为妇人要守节。不守节的妇人是坏女人。怎么到了今天,妇人守节也不对了呢?不守节倒成了舍生取义的巾帼英雄?!你草娘虽不能生孩子,可你被发给骑马人做老婆,一马不配两鞍,一女不事二夫,你这样不守妇道,你是要被填井的啊!
因收缴妇人的命令来得非常急迫,就不似抽丁一般,点了名还容许在家收拾行李,吃宴席告别亲友,现场验明正身,马上就要带走。草娘一番话镇住全家之后,这事就被默许了,她回屋换了身衣裳,带了两块干粮,就跟差役一起离开。
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几个小孙孙,全都依依不舍地跟着她,送她出门。
惟有苏时景霍地转头,奔回屋去。
众人只认为他受了太大的打击,或是颜面挂不住,只是叹息了一声。
哪晓得没多久,苏时景就拿着菜刀奔了出来,照着草娘一通乱砍,生生将她脖子砍断,脑袋都歪在一边。他力气变得非常大,两个儿子几个差役去拉都拦不住!砍死了草娘不算,他又开始砍近在咫尺的儿媳妇,大儿媳妇被他砍掉半个手掌,小儿媳妇倒霉,一刀割喉毙命。
连他的小孙女也没逃出生天,菜刀精准地绕过了孙子的脖子,砍在了孙女的脸上。
这疯狂劲儿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他手里拿着刀,力气又大,谁敢近身?
砍杀媳妇孙女之后,苏时景又看向外边。那里有七八个刚刚收缴来的妇人,都是同村各家的儿媳妇,或是长得不大好看却还未出嫁的小闺女,苏时景直接就奔了出去,一通乱砍。
那一日,苏时景仗着堕魔,有魔尊襄助,砍杀妇人二十余人。
不止是他自己的老婆、儿媳妇和孙女,被收缴的妇人,连带着同村被他遇见的妇人,他见一个就砍一个,口中大喊:“妇人岂能不守节?什么家国大义!什么给骑马人生数万大军!但凡你们妇人管住自己的肚子,哪里来的数万大军!朝廷管不好,你们管不好,我来替你们管!”
“淫妇,淫妇!装了半辈子,就是淫妇!”苏时景持刀咆哮。
苏时景也没能活过那一日,很快就被全村青壮联手制伏,将他乱石砸死。
然而,苏时景成功堕魔,成为怨憎魔。
谢青鹤微微皱眉,问道:“你莫不是想做‘我’爹?”
苏梧友活得还算长久,死后七年,苏时景就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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