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未雨绸缪。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失败。
原来大师兄也不是什么都行。原来大师兄也会常常在现实面前低头屈服。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谢青鹤从伏传心中供奉的神坛中跌落,反而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崇拜与敬仰。
神,生而有大造化。移山填海,威能万千。
可是,一步步从人修成神的凡夫俗子,历经千难万险,终究超脱世俗。
二者相比,谁更值得敬仰呢?
谢青鹤很快就出现了发热便血的症状,不管他吃了多少药丸,依然暴瘦十斤。
以他的年纪身量,原本就只有七十多斤重,突然瘦了十斤,整个人都凹陷了下去,憔悴得不成人形。伏传还能勉强稳得住,周家祖孙三人都吓坏了,日日愁眉苦脸,生怕要给谢青鹤办丧事。
“已经跟着我耽误太多行程,这样不行。”谢青鹤知道伏传的打算,找他来吩咐,“你带着三娘和二郎去追韩琳吧。让陈婆婆照顾我。她修为只比你差一些,你也可以放心。”
伏传沉默片刻,说:“此世无非虚幻。纵然天地塌陷,也不及照顾大师兄安好重要。”
谢青鹤病得奄奄一息,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辩。
“你叫我很失望。”谢青鹤说。
伏传是个很敏感的脾性,谢青鹤哪怕对他说一句重话,或是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他都会难受。
这会儿被劈头盖脸砸了一个“失望”,他也只是低头抿抿嘴,一言不发。
“当初是你听说草娘所受的不公,义愤填膺要来为她讨个公道。也是你说,你要去眉山南看一看。到最后,还是你站在漆黑的贫民窄巷里,对我说,你要留下。我很早就发现了,你啊,多情易感,又习惯游戏人间,动情时是真,抽身离开也从来不犹豫……”
谢青鹤说了长长一段话,有些气短喘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你若始终把这里的一切当作虚幻,当作游戏,当初又何必动怒生恨,义愤填膺?”
谢青鹤拉起伏传的手,将他的手杵在床上,墙上:“你摸摸这床板,你摸摸这面砖墙,你再摸摸你自己——”他把伏传的手推回胸膛上,紧按着心口,体会胸膛砰砰的跃动,“此世无非虚幻?你当真这么想么?”
伏传口中所说,并非心中所想。
他若真的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何必忙忙碌碌这么长时间?
只是看见大师兄暴瘦的憔悴身形,不管多重要的事情,都得旁站一步。
往日谢青鹤肯定能体谅理解他,也能好好地开解安慰他,坏就坏在谢青鹤身体不好,皮囊拖累了情志,将原本好好沟通就能圆滑解决的问题激烈化了。
习惯了被大师兄宽待安慰的伏传有些委屈,下意识就反驳:“大师兄不也这么想么?若大师兄不将一切视作虚幻,我就不信这么多次入魔,次次都能生在太平盛世,次次都能歌舞升平?大师兄不也是只管自家,不管人家?”
两句抢白出口,看着谢青鹤受了顶撞有些意外的脸色,伏传马上就后悔了。
“我……”伏传站了起来,自然就有两分低头赔罪的模样,“我又口不择言。”
谢青鹤是有些意外,却没有生气的情绪,解释说:“你说得对。我是没有次次都生在太平盛世,更没有几次心存济世之志去匡扶天下。因为我入魔是为了修法。小师弟,你入魔又是为了什么呢?”
伏传垂手站在床边,很老实驯服的模样,竖起耳朵听训。
若二人只是师兄弟的关系,谢青鹤也不觉得如何。
如今关系毕竟不一样了,再让伏传低头听训,谢青鹤有些别扭,更有几分舍不得。
谢青鹤将自己所有情绪都放下,先给伏传赔不是,柔声哄道:“是我说话太重,让你难过了。你来我这里坐下,我们慢慢说,好不好?”他慢慢地起身,想给伏传挪个位置。
伏传见他翻身都困难,连忙上前扶着他,小声说:“是我不该和大师兄顶嘴。”
谢青鹤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二人离得近,就不必那么大声说话。
“你随我入魔本是为了修行,为的是离开这个世界时,解除魔患时得到的那些好处。”
“单为这点好处,做起来很简单。”
“我曾告诉过你,魔类偏执,大多数魔类的念头都无从排遣。比如苏时景,他的执念是要杀死天底下所有‘淫妇’,所有喜欢与男子做事的妇人,在他看来都该死,若不能杀光这些妇人,他的怨憎就不能平息。这类完全不讲道理的执念,自然不能满足他。”
“不能满足,就直接杀灭。杀灭之后,依然会有修为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早十多年前,为了尽量解决体内的魔患,减轻皮囊的负担,我就常常这么做。入魔,出魔,杀灭。这其实没什么问题,对自身也有绝对的好处。那我为什么要改变从前的做法呢?”
伏传很捧场,配合地答道:“大师兄要寻创新的修法?”
谢青鹤否认道:“那都是后面的事了。你我都是修士,修习道行神通、谋取长生不死,种种刻苦都是手段,务本求真才是真正的目的。若日日苦练,只求打人更凶,杀人更快,更能威吓他人,何不如修帝王权术,修兵法战术?一人之力,何如万万人之力?”
伏传倒也不是敷衍他,每句话都听得很认真,也认同谢青鹤的说法:“我明白大师兄的意思。”
“此世虚幻,现世不虚幻?真人眼底,真伪不过一念之间。你在世间修行,你在乎的,都是真的。你不在乎的,都可以是假的。俗人束缚于阴阳五行,囿于三界六道之中,以天地为依托,以万物为滋养,乃是至道之显化,亦为至道之附庸。”
“你我既然是修士,不彰阴阳五行,脱离三界六道。你是何物?你在何地?可曾找到自我?”
接连三问,把伏传问入了一个极其玄妙的境界中。
谢青鹤的修性已经完全进入了无视皮囊、无视世界的地步。儒家心学说,此心与花同寂。释家佛祖说,天上地下,唯吾独尊。道德说,有名天地之母。都是这个道理。
眼见伏传所有所思,谢青鹤又问了一句:“小师弟,你可知道世间什么最珍贵?”
伏传只差一点点就能进入了悟的状态,认真地听他说。
“人心至贵。”
谢青鹤握着他的手,轻声劝道。
“你对草娘遭遇的同情,对此世百姓的悲悯,在那条窄巷里行走一年,所听所闻的关切认真,给予的每一次关怀照顾……这是你与这个世界所发生的联系,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
“你只管守在我的身边,不去管计划中的事,不去在乎曾经关心过的一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坏处。对我来说,我的目的也只是完善修法,一开始,我也不曾发愿发心解脱这个世界的贫苦艰难,我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唯有你。”
“小师弟,会心生遗憾,会自食前言,会错失那片真诚本心的,只有你自己。”
谢青鹤握着伏传的手微微用力,使伏传不得不低头,与他对视。
“不要为了我,失了你自己。”
伏传被这句话说得指尖一颤,仿佛过了电。
“我……”
过了片刻之后,伏传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大师兄,我好像……要突破了。”
不等谢青鹤说话,伏传有些焦躁:“不是这里。是在外面,我自己的皮囊修行。我好……这感觉好奇怪。我好像马上就要跨过去了,但是过不去……差些什么……”
“差个交代。”谢青鹤安抚他,轻轻抚摩他的手背,“去吧,去做你的事。”
“就像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我只管修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想到这里,谢青鹤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小师弟,此事不求结果,只求无愧于心。你要知道,这世上或有无敌的修士,绝没有无敌的人生。你的志向太博大,师父不曾做到,我也不曾做到,你如今还年轻,只须尽心竭力去做就是了,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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