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将脸抹了一把,赶着车继续前行:“没事,雨也不大。”
他这样年轻的修士,身强体健,细雨扑面哪有什么妨碍?就是掉下来的头发比较讨厌罢了。
谢青鹤见他额前几缕碎发总是垂下来,湿答答地贴着脸颊或是眼皮,就有雨珠混杂其中,趁势打在小孩被特质颜料画得面目全非的小脸上,忍不住说:“你先将车驻下。我给你把头发卷起来。”
伏传对抹头油这事非常不感兴趣,可他喜欢被师叔“照顾”。
早上师叔为他乔装易容,就那么坐在师叔的面前,让师叔用眉笔颜料在脸上写写画画,就有一种特别亲昵的感觉。师叔的眼睛会专注地望着他,用手塑造他,惊叹于他脸上的改变……
被人专注凝视、期待成就的感觉,那么好。
而且,他不必做什么,艰难地努力什么,就可以得到师叔的满足赞叹。
这会儿谢青鹤叫他驻车,他马上就寻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将车停下,还记得下车在车轮下抵了个两块驻车石,满怀期待地跳回车厢。
——就算谢青鹤把他抹得油头粉面,像是山下油腻讨厌的纨绔子弟,他也认了!
哪晓得谢青鹤并没有拿出一罐头油给他糊脑袋,单手取了他头顶的玉簪,韦秦递来梳子和毛巾,先给他擦了擦头发,再慢慢将头发梳通。
被人梳头发的感觉很奇妙。
伏传盘膝坐在谢青鹤面前,衣领处还有些湿润难受,整个人竟有些舒适得昏昏欲睡。
他忍不住跟谢青鹤聊天:“师叔,我前面头发是不是很碎?”
“嗯。”谢青鹤只有一只手能用,偶尔还得让伏传自己动手拉着一绺头发,好在二人虽是初次合作,默契倒还不错,谢青鹤也不觉得多么地不方便。
“李大叔跟我说,额前软毛多,就是前半生命苦。我小时候挺不服气,听说头发剃过长得好,就用李大叔刮胡子的刀片,把额前的软毛和头发都剃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这么多软毛。”伏传这会儿的口吻也不怎么服气。
谢青鹤正在替他把额前的碎发编成小辫子,否认道:“相书里没有这样的说法,民间谬传吧。”
伏传一只手拉着自己的发尾,一只手去摸自己后颈:“我后边没有软毛啊!李大叔说,这代表我的命是先苦后甜的,前半辈子虽然不幸运,但我头发这么茂密浓厚,后面也没有软毛……就可以一片坦途。以后肯定能桃李满天下,百子千孙……我说的是徒子徒孙。”
谢青鹤又改了口:“是这样吧。”
“师叔你一会儿说是民间谬传,一会儿又说是这样,”伏传扭过头,“你哄我开心。”
谢青鹤灵巧地捏住了他滑开的小辫子,伏传连忙举手道歉,表示自己不敢乱动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我最喜欢别人哄我开心了。”
谢青鹤不禁失笑。
正常小孩都会声嘶力竭地纠正大人,你别哄我,你别敷衍我,你要尊重我。
这小孩儿反应真是有趣。
左边的小辫子很快就编好了,谢青鹤又叫伏传一并捏着。
“师叔。”伏传突然又开口。
“嗯。”
“以后您若是有空闲,能不能再替我梳头啊?”伏传有些不好意思,带着一丝试探的小意,“我自己怕是梳不好。”
以伏传枪法之精细,别说用手指,叫他用枪尖给自己头发编个辫子,他也能毫发无损地编好。非要撒娇说自己梳不好头发,非要缠着师叔来梳,迷恋的不过是师叔“亲手”的过程罢了。
他不过是小孩心态,想吃糖了,就找大人要糖。
谢青鹤则想了许多。
若谈以后,以后他要如何自处?是否回寒山?是否能与小师弟生活在一处?
许多事都过了一遍,谢青鹤才说:“若有空闲,自然可以。”
小师弟在寒山过得很孤独。不仰仗恩师,不谈论诸位师兄,反而口口声声说大师兄,把一切情感都寄托在一个不存在的“偶像”上。谢青鹤明白他的孤独,也愿意成为小师弟的倚靠。
伏传还不到历尽千帆、心冷如铁,孤独一人就能撑起余生与天下的年纪。
伏传很高兴。
两边小辫子都梳好了,谢青鹤将他长发梳通,单手挽髻,再将玉簪抵入。
诚如伏传所言,他后颈处很干净,没有一丝软毛杂碎,髻子打好之后,非常干净漂亮。
伏传摸了摸自己彻底清静的额前,一把抱住谢青鹤,用脑袋顶了他肩膀一下,嗷嗷笑道:“师叔我好喜欢!从来没这么清爽过!师叔手真灵巧!师叔是不是有个女儿!”
谢青鹤以为自己听错了。女儿?
伏传已经灰溜溜地钻出了马车,把驻车石搬回来,赶快把马车往货栈的方向赶去。
禁宫附近雨势绵密温柔,越往货栈,雨势越汹汹。除了急赶回家的贵眷马车,大部分路人都挤在屋檐下躲雨,运货的马车更是扎堆铺上雨席、布罩,寻找能躲雨的地方。
伏传仗着目力惊人,继续赶车往回走。
只是,恁大的暴雨都堵不住他叨叨的嘴:“苏明宇祖师真会挑地方。皇城里的贵人冬暖夏凉,有卿云微风,细雨滋润。城门边脚处的贱民,连下雨都得挨点更凶残的。”
谢青鹤听他说得偏执,心知是伏蔚所做之事惹怒了他。
这时候若是要哄伏传,顺着他的口风,骂上几句也无伤大雅。
谢青鹤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能惯着小师弟的脾气,解释说:“风甜水美之地,拢共也就那么几处。人群既要聚居一地,必然有人处善地,有人处恶地。往外五十里处,有村寨名杏花荡,一样的风水和畅之地,细雨小雪,不受旱涝冰雪之灾。地是好地,为何村寨中人都想搬入龙城?”
伏传马上就察觉到这隐约的训诫之意,又不吭气了。
“这自然是因为聚居的好处更大,对村人来说更方便,前程更远大。你若不想跟人家一起玩,自然不必捧人家的臭脚,想要上桌吃席,一开始可不得敬陪末座?”谢青鹤静静地说。
伏传低声道:“弟子知错了。”
谢青鹤听着不对,往前一步看伏传脸色,伏传捏着马鞭低着头,脸色在暴雨中晦暗不清。
恰好这会儿已经回到了货栈门口,伏传径直跳下马车,在使人视线迷茫不清的暴雨中开了货栈大门。货栈大门距离栖身的客房还有一段距离,伏传却没有上车,牵着马徒步往前。
这就生气了?谢青鹤不禁皱眉。
这孩子是真的只喜欢别人哄他,半点反对的意见都不能有?没顺着他的口风就生气了?
如此刚愎自用,是有点谢青鹤当年的风度。
不过,就算是谢青鹤当年,遇上跟上官时宜意见不同的话题,被上官时宜提点两句,也只是笑嘻嘻地敷衍过去,并不会翻脸生气,更不可能跟上官时宜记仇。
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就算与你意见不同,也不必伤害彼此的交情吧?
……师叔的份量,那自然是不能和师父相比。
谢青鹤摸摸鼻子。
何况,他还是个假师叔。
货栈的好处在这会儿就体现了出来,伏传将马车拉回了空旷的一楼货仓,顶上有屋檐挡雨,谢青鹤与驴蛋、韦秦都浑身干爽,连鞋子都没沾湿一星半点,直接就从干爽的货仓回了二楼厢房。
惟有赶车的伏传被暴雨淋透了全身,连谢青鹤给他挽起的发髻都塌了下来。
他把马放了出来,牵回马厩。
谢青鹤想和他说几句话,看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也不能着急:“热水泡个澡,仔细受凉。”
伏传点点头:“嗯。我去炊水。师叔先回屋歇息片刻。”
雨下得太大,出门吃饭是不可能了,叫附近酒楼送席面来,也怕把菜都打湿。伏传在炊水的时候干脆煮了大锅炖菜,招呼谢青鹤等人吃饭的时候,他就在厨房里泡澡。
谢青鹤有些吃不下去。
然而,伏传这么使性子,他也有些生气了,按捺着对伏传的担心,稳稳坐着吃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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