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伏传就是普通顽皮,他做大师兄的随便处置都行。或是捉来训斥一番,或是干脆随了他去。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年轻时闯点祸、做些荒唐事,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寒江剑派难道庇护不起?
谢青鹤头疼的就是这背后的事情。
这事儿能马上拆穿么?能即刻摊牌么?
到时候把伏传问得急了,跪在他面前再来一句“就是心悦大师兄”,谢青鹤要怎么处理?
云朝丝毫不知道谢青鹤的为难之处。
他把外边收拾好了,进屋给谢青鹤摆饭,看着谢青鹤吃饭不香,他突然说:“仆刚才去玉树峰看了安安。她托仆给她捎带行李,回来的时候,仆便绕道去了半山桃李。”
谢青鹤本就没什么胃口,听见他这句话,连筷子都停了下来。
“恰好听见晏少侠说,‘伏继圣,咱们晚上是不是要睡一个被窝?’”
“小主人回答,‘滚。’”
“晏少侠又说,‘那如果哪天被人拆穿了,你可不能怪我。’”
说到这里,云朝抬头望着谢青鹤的脸色,安慰道:“可见小主人与晏少侠本是闹着玩儿的。”
谢青鹤将筷子放在白玉鹤形的箸石上,问道:“我曾使你去窃听伏传的房内私话么?”
云朝听音就知道犯忌讳了,主人生气了。他不敢辩解,退后一步跪下。
“我若想知道他背后说过什么,整个寒山有什么私话是我听不见的?他曾与我共享过五感,他难道不知道我能听见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为什么还是敢说?”谢青鹤问道。
因为他故意说给谢青鹤听。
因为他知道谢青鹤不会窃听。
不管是出于哪一个理由,云朝偷偷潜入半山桃李,不得上命就自行刺探伏传的隐私,都犯了谢青鹤的忌讳。
“他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若在宗门之中,他连随便说句话的自由都没有,都会被人窗下窃听,那是他这个掌门弟子做得不好,还是我这个掌门做得不好?”谢青鹤质问道。
云朝俯身磕头:“仆知罪。”
“想下山去么?”谢青鹤问。
云朝被这句话吓得脸色苍白,半晌才低头道:“仆听主人处置。”
谢青鹤面前都是云朝做的饭菜,床前点着云朝合的香,这么多年来,衣食起居,都是云朝服侍。这让谢青鹤终究心软,沉默片刻之后,说:“没有第二次。”
云朝情知逃过一劫,不住点头:“仆谨领训。”
※
次日清晨。
伏传早早地爬了起来,独自到半山桃李,给谢青鹤请安。
他心中忐忑不安,想要试探一下大师兄的反应。
哪晓得刚走进观星台不久,就看见一道笔直的身影跪在大师兄的屋廊下边,惊得他手里的灯笼都抖了一下,贴上去小声问:“云朝哥哥?你这是怎么啦?”
云朝脸色苍白,神情竟有一丝脆弱。
伏传正待关心他一句,就听见云朝轻声说:“昨夜我去半山桃李偷听了你与晏少侠说话。”
伏传满怀温柔正要关怀他,被这句话吓得一个趔趄。
他勉强滑坐在木廊上,“你说什么?”
云朝闭眼不语。
所以,没栽在大师兄手里,栽在云朝手里了吗?!
伏传都没注意灯笼歪在一边,很快里边的蜡烛就将灯罩点燃,烧成一片灰烬。
第104章
谢青鹤不想摊牌,也不想让伏传再胡闹下去。
云朝对伏传的示警很暧昧,说了一半,没说另外一半。他是偷听了,那么,他偷听到了什么?他是否将偷听到的内容告诉谢青鹤?谢青鹤又是否准许他将偷听的内容说出来?——处处都有余地。
伏传怀着满心激烈,进门来请安。
哪晓得谢青鹤披衣出来,对门外发生的事避而不谈,说起其他:“以后不必这么早来请安。我每日入魔数次,心神疲惫,或许会多睡片刻。”
这就是示弱了!
伏传很明确地感觉到这点。
大师兄很委婉地表示,他心神疲惫,没有心思处理更多的事情。不要去跟他扯情情爱爱!
这让伏传特别委屈。
打从三四年前,大师兄就知道他的心思。
借口他年纪小,不懂事,强行忽悠他,哄他说那不是真的爱慕,只是被混淆的仰慕与依恋。
他那么深信大师兄,大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那么努力地遵照着大师兄的指引,去丰富自己的见识,去完善自己的认知,那么努力地去认识那些自己根本没兴趣认识的形形色色的人群。
就因为他听信了谢青鹤的鬼话,对适龄男女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特别喜欢跟人家“交朋友”,搞得人家纷纷会错了意,含蓄如中原世家侠女,也就是邀请他共游江湖,一起行侠仗义,这样儿的就让他前后拒绝了八位!
最顶不住的就是苗疆那处热情奔放的苗女,温柔些的直接爬床,彪悍的直接带人想把他绑走成亲。
伏传心也很累。
只是因为信任谢青鹤,他半点没犹豫,就照着谢青鹤的指示去做了。
在江湖上跑了三年,已经传出薄幸冷情之名的伏传,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思,决定追回自己心爱之人的时候,谢青鹤就是这样的反应!避而不谈。
这让伏传非常愤怒。还有一丝伤心。
他带了两分怒气地盯着谢青鹤。
对峙!
摊牌!
掀桌子!
大不了就训斥我,责骂我,打死我!把我当猴儿耍就很好玩儿么?
这会儿天还没有彻底亮,屋内的一切都披着一层迷蒙暧昧的隐晦光泽。
也包括刚刚披衣出来的谢青鹤。
伏传离着他很近,仿佛还能感觉到他从暖席中带出来的香氛与温度。
寻常人看不出谢青鹤的精神状态,只觉得他安闲从容,神思稳定。如上官时宜、伏传这样的入道高修,才能从他平静之下看出一丝历世沧桑的沉寂——也就是上官时宜所说的灵寂。
魂魄在入魔世界经历了太长久的岁月,重新回到自己新嫩的皮囊之中,身魂不定,虚耗疲惫,就会产生灵寂的后果。
小胖妞让谢青鹤做些快活的事,上官时宜也让谢青鹤放下辛劳,舒散余生。
伏传不知道灵寂会造成什么后果,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灵寂造成的困扰,他唯一知道一点,那就是不能为难大师兄。
谢青鹤不止嘴上示弱,他的状态也确实不太好。
他太累了。
看着谢青鹤神思疲惫的模样,伏传想和他摊牌干仗的心思,顿时就蔫儿了大半。
你喜欢大师兄,只是你的事。
你喜欢大师兄,大师兄凭什么就要应酬你的喜欢?
——就因为当初大师兄救了你的命,把你抱上寒山,你就一辈子赖上他了不成?
明明是你欠了大师兄,又不是大师兄欠了你。你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啊?
伏传本是横着一条心进来要掀桌子,谢青鹤出来只说了一句话,他也只在黎明的昏暗中看了谢青鹤一眼,原本汹涌澎拜、积攒了数年的委屈、痛恨、难过,连带着他挑战谢青鹤的勇气,都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谢青鹤松了口气。
那小孩儿的气焰下去了。应该是……没事了?
看着伏传默不吭声去把屋内灯烛点燃,情绪非常稳定,谢青鹤才和往常一样做晨起的舒展引导。
太阳升起的时候,谢青鹤在廊下吞了初升之云岚,给云朝打了个眼神。
昨儿他就跟云朝商量好了,将一套衣裳晾在廊下吸露水,算着伏传差不多来请安了,云朝就把夜露打湿的衣裳穿上,在廊下“罚跪”。如今功成身退,也就不必再跪在廊下当桩子了。
云朝去厨房准备早饭,伏传仍旧待在谢青鹤身边,跟前跟后。
谢青鹤竟觉得有些不习惯。
从前伏传是个小话痨,最喜欢叨叨叨,什么事情都要问谢青鹤一句,说话跟连珠炮似的,有伏传在的地方,总是欢声笑语,至不济也会被吵得热热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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