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元娘脸颊有些红,还有些嫌弃:“那东西……你也不嫌脏?”
谢青鹤也无语了:“难道不洗的吗?”
以蒋元娘与家中丫鬟的勤快,尿壶当然是要洗的,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等着老爷夜里使用。
蒋元娘把李常熟最常用的尿壶拿了出来,干干净净一只瓷壶,非但没有臭味,里面还放了点香料,但,依然改不了它是一只尿壶的事实。
谢青鹤如今没有黄纸朱砂,废柴皮囊也不能凭空画符,只能借助李常熟的惯用物施法。
人在屋子里住得久了,人气能养屋气,使房屋不腐朽。修者日常佩戴的挂件、经常使用的兵器法宝,也会被气息沾染,渐渐生出灵气。普通人常用的物件也会沾上主人的气息,这也是许多邪门咒法非要取用人的衣物或是常用配件施法溯源的原理。
蒋元娘目光炯炯地盯着谢青鹤,谢青鹤就在离着尿壶一尺的距离之外,闭目冥思。
没有念咒,没有咬破舌尖喷血,也没有浑身抽搐宛如鬼上身。谢青鹤就安安静静地盘膝坐着,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做,他睁开眼睛,就对蒋元娘说:“好了。”
蒋元娘满眼茫然。好了?什么好了?
谢青鹤指了指那只尿壶,说:“这只尿壶留着,尚有解咒之时。若是将它砸碎毁损,咒即沉沦入鬼府,至死方休。大姐姐想留着它,还是……我把它处理了?”
蒋元娘问道:“你做了什么?什么咒?”
“大姐姐最害怕什么?”谢青鹤问。
蒋元娘想了许久,说:“黑。”
“为什么怕黑?”
“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有什么。”蒋元娘说。
“这就是恐惧本身。未知的一切最为可怕,若是知道黑暗中有人持刀而立,三个数之后就会来刺杀自己,反而不会那么害怕。最怕的是,脑子里一切害怕的事情。”谢青鹤轻描淡写地说,“人有六识,眼耳鼻舌身意,我将大姐夫的前五识都封了,他如今只剩下意识。”
江南一带都信奉释家,所谓六识也是释家的说法,蒋元娘马上就明白了这件事的恐怖之处。
一个人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尝不到任何味道失去了所有触觉,他就被彻底与花花世界隔绝开了,分明有一具皮囊,意识却飘荡在物质界之外,只剩下无边无尽的空虚与黑暗。
那黑暗之中,就是完全未知的恐惧!
一旦失去了五识,对时间的感知也会产生错觉。人在恐惧之中,往往度日如年。
蒋元娘看着那只干净漂亮的尿壶。
久久地看着。
就在谢青鹤以为她会心软的时候,蒋元娘突然上前,一把将之提起,狠狠砸了下去。
粉身碎骨。
※
没熬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李常熟就疯了。
照当时的说法,疯子分两种。
一种是文疯子,只管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攻击性,有些还能自己吃喝拉撒,不影响生活。
另一种是武疯子,武疯子攻击性很强,且通常力大如牛,若不拿绳子捆在家里,说不得就要奔出去杀人,非常危险。
李常熟是文疯子。
他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反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下人们都说怪得很。那天下午,家里不小心摔碎了一只尿壶,没过多久老爷就疯了,痴痴呆呆不会听话也不认人,偶尔跌足狂奔,嘴里大喊:“尿壶精来啦,尿壶精来啦!”好像是被尿壶追杀。
疯子么,不都是奇奇怪怪的么?被尿壶追杀有什么稀罕?还有疯子认为他是一块石头呢。
除了被尿壶精追杀的时候有些激动,其他时候老爷都很好伺候。给喂饭他就吃,屎尿直接拉在裤裆里,困了不拘哪里倒头就睡,睡醒了就自然睁开眼。
蒋元娘也不嫌弃他,反正喂饭擦拭的活儿有丫鬟做,她只要带着人去守着就行。
反倒是李家的两个少爷先不耐烦了。家里有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整天不修边幅到处拉屎,下人收拾得再是勤快,家里就那么大点儿地方,总会遇到恶心的事情。再有家里还有小孩儿,天天去学祖父的疯样儿,孩子年纪小,打又舍不得打,教又教不懂,全家上下头都很大。
蒋元娘叫来两个继子与儿媳妇商量,说重新买个小院,带着老爷住进去,也好让老爷安心养病。
只是老爷年纪大了,病又麻烦,请大夫也是很大一笔开销云云……
李大郎和李二郎早就想分家了,李常熟疯而不死,做儿子的就没有分家的道理。
现在蒋元娘主动提出分家,责任落在了继母身上,李大郎和李二郎都很高兴,当然,给蒋元娘打发一笔钱,他们可以接受,蒋元娘想要多分一笔,那是门儿也没有。
兄弟俩开开心心分了家,蒋元娘拿着菲薄的田产,带着李常熟搬了出来。
李家大郎二郎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李家的宗老就带着二大爷三叔祖找上门来,责问他俩为何嫌弃疯了的老父,连带着继母一起扫地出门?李大郎和李二郎冤枉死了,马上派人去请蒋元娘,说是继母要求分家,与他们无关。
蒋元娘把李常熟打扮得干干净净,放在轮椅上,只身上穿着朴素,宛如贫农。
在李家大宅门口,蒋元娘不肯进门,掩面哭泣:“我既被扫地出门,岂能觍颜登门?”
李大郎与李二郎都惊呆了,没想到继母雌伏多年,居然是这么个真实画风,这么能演啊?
大郎媳妇和二郎媳妇见丈夫吃亏,都忍不住出面指责继母出尔反尔,故意陷害丈夫。
李家宗族派来的二大爷吹胡子瞪眼:“甭说谁陷害你!你既知道此事不孝,为何别人提议你就答应下来?难道不是嫌弃你爹疯了,不能做生意供养你了,就想着分家另过?你爹挣下偌大家业,你兄弟二人径直分了,留给你爹你娘多少东西?叫他们如何度日?真真不孝子!”
这年月宗法大于国法,一姓祠堂直接就能断人生死,奸夫淫妇,不孝子女,直接就沉塘杖杀了。
蒋元娘虽是继母,宗法上讲,她既然是李常熟的妻子,也就是李大郎和李二郎的母亲。若是蒋元娘死了,李大郎和李二郎都得老老实实给她戴孝,三年斩衰。她没有生育,这点就宗法上说是比较吃亏,可她在李常熟疯后不离不弃地照顾丈夫,与丈夫同甘共苦,就是贤妇风范。
一边是照顾疯了丈夫的贤妇,一边是抛弃疯子爹抢家产的不孝子,李家宗祠早有公论。
李大郎与李二郎不得不重新把李常熟和蒋元娘请回家来,把分走的家产重新交回公中,蒋元娘也看不上大郎媳妇治家的权力,她收拢了三叔祖的孙子,与李常熟同辈的一个年轻后生,教他帮着处置李家的米铺营生,两个不孝子只能靠边站——李常熟还没死,蒋元娘也不是寡妇,有李家宗族在背后撑腰,没那么好欺负。
谢青鹤在临江镇住了大半年,一直在背后守着蒋元娘。
他没有给蒋元娘出谋划策,蒋元娘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谢青鹤只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庄彤与贺静都是隔三差五摇着乌篷船来镇上请教功课,他俩来一回两回也罢了,大半年都这么来来回回地跑,镇子也不大,十分引人瞩目。安家也给庄彤和贺静发了帖子,请他们诗叙茶歇。
安家若是选择下帖子对庄彤和贺静示好,势必要和蒋家讲和。
远在乡下的蒋占文先沸腾了,马上写信来遥控谢青鹤,告诉他要如何如何操作。
连蒋元娘也忍不住劝了谢青鹤两句,说没必要与安家交恶,既然安家主动下帖子给庄彤和贺静,那就是给蒋家面子了。只要谢青鹤主动赴宴,赵小姐那事就过去了,爹娘不必一直住在乡下,小妹也不必躲在羊亭县回不来。
庄彤拿到帖子就塞进了火炉里。贺静更是直接,与庄彤议论说:“就赵氏所作所为,先生不曾迁怒安家已是大度,如今却假惺惺地写了帖子,叫先生主动去求和——不知天高地厚。”
谢青鹤倒也没有迁怒安家的意思。赵小姐做的事,她爹负责也罢了,关安家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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