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珠文眼看拉扯不住,连忙吩咐身边人:“快去请伏先生!”
现场围着的都是府卫,个个只认韩珲的命令。见韩珲抽刀砍人非但没有阻拦,还会帮着韩珲把走避的礼部官员推回场中,韩珲也是自幼习武、精勤修行,对付几个文官简直跟切菜没两样。韩珠文派出去找伏传的下人还没奔出院子,礼部来的官员就被杀光了。
韩珲居然还不肯罢休,说:“当日就不该留下毕衡这祸患!我失父兄,奸险小人竟敢以治丧之名行构陷之事,今日大兄灵前喋血,不报此仇,岂能使大兄安稳于九泉之下?!点兵,毕府!”
韩珠文慌忙上前:“叔父,您稍等片刻,此事还请三思……”
韩珲对外人凶悍无比,对韩珠文还算温厚,一只手扶着韩珠文的肩膀,低声说:“他家与我们的仇结得深了,若不能斩草除根,焉知不复今日之事?你想一想,要把你爹灵堂放在稷坛的消息传出去了,外人可不会管这提议是他毕衡的还是我家的,只会认为我家桀骜不臣、窥伺皇城——”
说到这里,韩珲声息更低,只有韩珠文才能听见:“你父我兄若在,咱们不惧流言。如今他不在了,你我若是立不稳,顷刻间就是天下共讨的下场!他有阴害之心,我有杀人立威之意,恰好了。”
“再等两刻钟,你可来毕府阻我!珠文,我行恶事,你坐太平,阿叔必不负你。”
这番话说完,韩珲将长刀上的鲜血擦在了韩珠文的袖子上:“走!”
韩珠文只觉得耳旁轰隆隆地响着,被韩珲一番话说得浑身炸热、热泪盈眶。
伏传闻讯赶来时,韩珲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韩珠文还站在门口,看着府卫将礼部官员的尸体一一捡起。伏传问道:“韩珲呢?”
韩珠文如梦初醒:“他……去了毕衡家中。有一会儿了。”
伏传非常诧异于韩珠文的反应,不过,这时候也没功夫责怪韩珠文为什么不阻止韩珲。
韩珲去毕衡家里能有什么好事?总不能是专门去给毕家报丧的吧?
伏传顾不得准备车马,直接飞身上屋檐,朝着礼部尚书府飞掠而去。
礼部尚书府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黑夜之中,四处灯烛燃烧,厮杀中有火烛曳地,点燃幔帐,顷刻间就烧了起来。
一路上都是被砍到在地的奴婢仆从,断臂残肢,满地鲜血。不止韩珲憋着一口气没处释放,随他来砍杀的府卫也是一样——丞相府里死了许多同袍,无处复仇,满心悲戚。
偏偏酿造此惨案的是韩漱石。
子不言父过,丞相府这么大的亏都吃了,居然不敢大声控诉,不敢竖起韩漱石当靶子来打。
韩家上下都是憋屈无比,都沉浸在一种“死也白死了”的痛苦中。
这种时候,毕衡来撞枪口了。
毕衡认为韩琳死后,丞相府无人治内一片混乱,想要借着死后哀荣与无限膨胀的权欲栽赃不臣,哪晓得主事的韩珲庶出谨慎,一辈子被礼法束缚,没有那么嫡出的韩琳那么狂妄。
若掌事的是韩琳,把灵堂搭到稷坛的事他是干得出来的。
可惜,韩珲不是韩琳。
毕衡一着不慎就成了韩家上下宣泄愤怒悲戚的靶子,韩珲既要立威震慑各方势力,也要纾解家中府卫受创后的情绪,整个礼部尚书府就遭殃了。
伏传飞身上墙,怒道:“住手!”
礼部尚书府火光四起,毕竟还是黑夜,伏传站在墙上,没人看清他的身影。
然而,他的声音太熟悉了。多数府卫都曾在战场中听过他的指点,受伤时得过他的救护安慰。毕竟韩琳死了才一天,所有人都还没有摆脱从前的习惯——韩琳命令最大,其次就听伏先生的话。
至于韩珲?他不也要听伏先生的吩咐么?
“撤出去。”伏传吩咐。
被伏传喝止的府卫都乖乖退到了礼部尚书府外待命,伏传一处处搜寻,找到韩珲时,毕衡家中血亲几乎被屠杀殆尽,只剩下一个不大受宠养在偏僻处的妾室,养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儿。
伏传紧盯着韩珲的双眼,见他满身鲜血,长刀还残留着血肉,半晌才说:“回去。”
韩珲将举起的火把扔在毕府正堂之中,提着刀冷冷转身。
※
礼部尚书府的灭门惨案震惊了整个京城,幼帝为毕衡之死大为光火,认为韩珲太过凶蛮。
然而,说什么都没有用。韩家七万兵马驻扎京城,至少京城之中没有人敢与韩家掰腕子。幼帝在宫中暗搓搓跳脚一番之后,让宫监亲自到丞相府慰问,并且安排礼部侍郎再次上门,为韩琳治丧。
来的这位礼部侍郎就是邓太后的亲弟弟,承恩侯邓否。这位侍郎没什么本事,身为礼部侍郎,好像连礼记礼仪都没读清楚,办事全靠身边的文书写字。只一条,长得温和英俊,见人就含蓄地微笑,给人一种如沐春风、根本不好意思怼他的和善知觉。
最重要的是,邓否和卫夫人的弟弟卫籍是多年好友。他领旨来办差时,顺道把卫籍也拽来了。
——说来说去,也是怕被砍。
经历礼部尚书府灭门之事后,韩珲凶名在外。
最终韩琳的丧事仍在定在坍塌了大半的丞相府举办,礼部官员与卫夫人娘家打了主力,丞相府则忙着打扫战场,修葺被炸得粉碎的屋舍。
伏传每天都在丞相府忙碌。
谢青鹤与他不同,安置好丞相府的重伤员之后,他就告辞回去了。在丞相府施救那日耽误了皇帝的丹青课,次日又是休息日,他也没有催促伏传回家陪伴,自己在家里写写画画,闲了一日。
到第三天上,丞相府里吹吹打打,谢青鹤也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再次进宫为幼帝授课。
幼帝完全无心听课,一路旁敲侧击,询问谢青鹤的态度。
谢青鹤将两盘点心都放在幼帝跟前,说:“陛下吃得下么?”
幼帝一愣。
谢青鹤拣了一块红豆饼给幼帝,说:“吃一口就饱了,就别惦记盘里的。”
想要对韩家趁火打劫,那也是河阳世家才吃得进的算盘,幼帝如今除了老老实实坐看风云起,压根儿就没有上桌游戏的资格。
幼帝接过他给的红豆饼,慢慢悠悠吃了下去,点滴不剩:“朕总会长大,总会有更大的胃口。”
谢青鹤充耳不闻,擦了擦手,下课出宫。
※
伏传又是忙到入夜才回来,谢青鹤给他留了消暑的凉茶,他喝了一碗才上床。
自从韩琳死后,伏传情绪一直不好,惟有谢青鹤给他做了早晚的规矩,他才能纾解一些。这一夜天气非常闷热,谢青鹤开窗透风,床前支了屏风,两人也没有被盖,雨歇云收之后就歪在凉席上。
“若为了稳住如今的局面,我就得忍着,忍着。”伏传恹恹的说。
谢青鹤睡在他身边,静静不发一言。
“可他带人去礼部尚书府上肆意砍杀的画面,一直在我眼前,我无法释怀。我与韩琳这么些年,手上也沾了无数鲜血,我杀过人见过血,韩琳也是心冷如铁……我们只在战场上杀人。”
伏传不大舒服地翻过身,后颈仍是枕在谢青鹤的胳膊上:“他对我说,杀人是为立威,也是为了安抚住府卫。还说此举污了他的名声,以后肯定会把兵权还给韩珠文。说得头头是道!”
这就是伏传最不舒服的一点。韩珲杀了那么多无辜者,却在扮演义士的角色。
谢青鹤仍是不说话,只用手在伏传肩背上轻轻抚摩。如此酷暑天气,他的手掌依然保持着清爽,抚摩伏传时没有半点汗渍黏腻,掐着经络穴位时轻时重,伏传被他揉得脚趾抠起,满心清凉。
“韩珠文还是太小了些。”伏传叹息。
如果韩珠文再大三五岁,单凭韩珲去毕衡家中砍杀的残暴,他绝不会让韩珲活过第二天。
“你对韩珲如此不满,外人看不出来么?”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干脆翻身趴在床上,说:“我也顾不上拾掇他。韩琳遇袭的消息传出之后,外郡必要生乱。我如今还担心韩漱石的去向——他跑了出去,想要窃取外边驻兵的兵权,未必不能成功。已经给各地大营都去了急令,就怕赶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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