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师倒也不浪费,就是从菩阳城抢来的。原本是左瞿溪的夫子,也算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无名之辈被他点评一句都要天下闻名的顶级大佬,菩阳城破之后,就被陈起塞到了相州。
这位屈夫子进府之后,姜夫人也不吱声了。
——要不是沾着菩阳城破的光,相州哪里请得来屈夫子这样的大牛?
屈夫子是个身高八尺、身形削瘦的猛男,进门的时候腰间还佩着一把长剑,左丕、左遵都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口称夫子,谢青鹤与伏传也起身作揖。
这位屈夫子就似没有看见谢青鹤与伏传,只对左丕、左遵点了点头,上座开讲。
谢青鹤与伏传坐在中间的位置,左丕、左遵坐在两侧,屈夫子整堂课都似没有看见中间两个人,只管对左丕、左遵说话。左丕、左遵都有些尴尬,频频转头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只怕他翻脸。
哪晓得谢青鹤也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安安稳稳地坐着,似乎在听,又似乎在打瞌睡。
伏传不大高兴,也没有跳起来掀桌子。他原本是坐不住的性子,看在大师兄的份上没有怼这目中无人的屈夫子,已然有几分看不起屈夫子的人品,也懒得听他讲陈词滥调,他是真的坐着睡着了。
眼见着磨到了午时,马上就要放堂下课,这位屈夫子突然用戒尺拍案,对谢青鹤提问。
谢青鹤用手轻抚伏传背心两下,小师弟睡得正香,被戒尺啪啪敲桌子的声音惊醒了。
“尔父草莽下流之人,窃荣华于刀兵,辱斯文于强梁,夺天造化才使尔等乡野愚余得此圣贤教化,尔不思精进上齐先贤,倒在堂上大梦不觉,简直可鄙!”屈夫子身材高大,身形虽削瘦,说话时却中气十足,宛如洪钟嗡嗡作响。
谢青鹤坐在他脚下还不到他大腿高,被他这么居高临下一通狂喷,脸上都沾了点他的口水。
——为了保护身边的小师弟,谢青鹤只能选择自己来挡着屈夫子的口水。
大约是这位屈夫子旅途劳动没休息好,被他喷出来的口水,实在是臭不可闻。谢青鹤有点恶心到了,强忍着给屈夫子开方子调理肠胃的冲动,缓缓站了起来。
屈夫子居然还敢竖起手里的戒尺,怒斥道:“无知孺子,伸出手来!”
左丕连忙上前,一揖到地:“夫子息怒。陈小郎君今日方才进学,或是夫子讲的太过深奥,一时难以理解,想来不是故意轻忽。”
屈夫子怒道:“无知不错,岂敢坐地瞌睡?岂有此理!”
谢青鹤把小师弟拦在身后,自己也往后退了一步。这人是个喷壶,臭口水到处喷,杀伤力惊人。
屈夫子却以为他是畏惧自己,越发愤怒地试图往前威逼:“今日必要教你治学的道理!尔父下流草莽,尔也不知道尊师重道?叫你把手伸出来!”
谢青鹤退到他的口水射程之外,才问道:“你骂我家大人?”
屈夫子看着他沉静如水的双眼,莫名觉得有些发冷,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应该忌惮:“尔父岂非草莽?岂非下流?”
“你要真觉得我父草莽下流,十分地看他不起,就不要受他几句诓骗,奔赴数百里地,跑来相州给我做夫子。你不敢得罪他,又暗暗记恨他,在他身上丢了志气,就张牙舞爪对着尚不及你大腿高的孩子出气——你要进门就抱起我,将我摔死在地上,我也敬你是条好汉。堂上讲学将我视若无睹,课后倒要舞着戒尺、仗着师道尊严打我手心……屈醒,你身在高门,实在下流。”谢青鹤静静地说。
所有人都被谢青鹤隐带稚气却无比沉静的声音吸引,谁都没有想起打断他。
直到谢青鹤给屈夫子结论为下流之后,屈夫子才如梦初醒,受辱地死死盯着他。
不等屈夫子发作,谢青鹤已经吩咐道:“陈利,来人拿他。”
整个局面急转直下,除了跟在谢青鹤身边看戏的伏传,谁都没想到课堂上还有翻转。
哪有弟子一言不合就叫卫士来捆夫子的道理?再说,那屈夫子也不是普通夫子,出身上流世家,桃李满天下。陈起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喊一声夫子,这陈丛区区一个黄口小儿,就敢这么嚣张?
陈利早就被谢青鹤训得服服帖帖,小郎君一声令下,他马上就带人冲了进来。
眼见人高马大的屈夫子被陈利带着几个卫士捆成粽子,左丕和左遵也彻底慌了,想找谢青鹤求情,又不知道该怎么求——屈夫子确实骂人家亲爹了,这事比屈夫子想揍谢青鹤还严重。
屈夫子怒道:“老夫是你家大人请来的夫子,无知孺子,岂敢如此离经叛道!”
谢青鹤看着他喷出来的口水都心悸,一心只想回去洗脸。陈利探头请示该怎么办,谢青鹤看了地上的戒尺一眼,说:“嘴太臭。”
伏传点点头:“是很臭。”尽管大师兄努力帮着遮挡了,还是有一滴口水喷到他脸上。
谢青鹤将伏传抱起:“回去洗脸。”
陈利已捡起地上的戒尺,照着屈夫子脸上抽去。左丕慌忙去阻拦,被几个卫士拉开。
左遵则跟着谢青鹤与伏传往外跑,边跑边哀求:“小郎君,小郎君息怒,那是夫子,哎,夫子打不得啊……小郎君三思,若是打坏了夫子,日后陈将军再要招揽世家子弟,只怕也不容易……”
谢青鹤脚下不停,说道:“我家有詹玄机、白芝凤,堪称相州双璧,要屈醒这样的下流货色做什么?若菩阳名士都似屈醒这样欺软怕硬、只会找小儿运气逞能,我便请我父禁绝菩阳人士入幕,做你们的隐士、渔樵去吧。稀罕?”
左遵被噎了个哑口无言,也不敢再跟着求情,只怕触怒了陈丛,真的断了菩阳所有人的出路。
一直到左遵离得远了,伏传才跃下地,跟着谢青鹤步行:“屈老头儿胃火旺,口水可臭。”见左右无人,才问谢青鹤,“大师兄,你也不至于气得要打他吧?”
谢青鹤牵着他的手,笑道:“也不能让陈起太得意了。”
伏传听不懂:“与阿父有什么关系?”
“左家三个女儿都养在姜夫人处,他赏东西来,大的小的都一样,独独中间那个年纪与我差不多大的左姑娘,他给人家送明珠美玉,还叫姜夫人好生教养。”谢青鹤说。
伏传秒懂,墙头草马上倒向一边:“那是不能叫他太得意了。大师兄,打得好。”
谢青鹤微微一笑。
伏传兀自不放心,问道:“要不,明天我去把左丕、左遵也打一顿?”
谢青鹤:“……”
第198章 大争(10)
谢青鹤使卫士胖揍了屈夫子一顿,伤得不重,主要损害了屈夫子的颜面与自尊。
伏传还挺担心那老头儿会闹自杀,毕竟这个时候的人都特别要脸,吃饭时碗里比同僚少一条小鱼干都要闹出人命来,那屈夫子虽说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不小心撞了个铁板,倒也罪不至死。
哪晓得屈夫子只管“一病不起”,吃喝都要人照顾,死活不肯起床,当然也没有力气闹自杀。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总要有人来收场。屈夫子是陈起请回来的师父,是让他继续当夫子呢,还是该怎么着……也不能含混过去。左丕、左遵的求学上进之路暂停暂缓无所谓,小郎君都快八岁了,也该正经开蒙入学,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了,夫子老躺在床上不干活那能行?
这回白芝凤跟着陈起去了涓城,留守在相州的是雍州名士田安民。
当初陈敷为了把田安民撬到手,追着乌城赵襄打了一路,活生生把乌城打到开城投降,不止赚到了赵襄的谋主田安民,也把赵襄、赵颖两兄弟收入麾下,堪称平生得意之事。
田安民是个老古板,尊奉嫡长,鄙视庶孽,陈敷很倚重他,陈起跟他的关系就相当一般。
陈敷死后,陈起重用詹玄机、白芝凤等年轻人,田安民自然不如从前那么风光。
不过,陈起纳贤的心胸又特别让人震惊,他不喜欢田安民,就不怎么把田安民带在身边,却没有让田安民坐冷板凳,而是让田安民负责相州民务,主理民籍耕作之事——大争之世,首重耕战,缺一不可。陈起把民籍耕作之事都交给了田安民,可见是非常敬重信任田安民的人品。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