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怕他冲动之下顶撞谢青鹤,连忙说道:“这自然不是顾忌礼法……”
谢青鹤一般不会反驳伏传的话,只是看了伏传一眼。
“对,也是礼法的事。但不是韩琳不肯和离,你们就走不了。我既然请你们去我家里住,这婚就一定离得了。我大师兄是讲究礼法的人,这个礼法不是夫尊妻卑,而是……你阿娘当初八抬大轿吹吹打打进了府,走的时候也要堂堂正正。她又不曾犯了什么过错,为何要落荒而逃?”伏传说。
这正是谢青鹤的意思。
凡人行事善始善终,印夫人一不背德二不叛道,凭什么在伤得奄奄一息的时候,狼狈出逃?
“使人去把大郎叫来。”谢青鹤说。
伏传身边没有差遣的人,直接去吩咐丞相府的下人:“去我家里,把周承庭叫来。”
屋内谢青鹤正在叮嘱安慰韩珠文:“我让大郎暂时待在你家里,他精通医理,正好替你母亲调养身体。和离之事不要着急,待韩琳稍微好上一些,伏先生那边就会亲自与他去谈。你只管照顾好母亲和弟妹,其他的事,自有我们来办。”
这么温柔恳切的一番叮嘱,听得伏传都暗暗惊诧。大师兄什么时候对外人这么温柔了?
韩珠文连连点头称谢。
伏传进来之后,韩珠文就给他二人磕头,再次感谢救命之恩。
与惺惺作态的韩琳不同,韩珠文谢得真心实意,几次磕头差点把额头磕破。
“我辈行走世间,一双手两只眼,管不了所有不平事。既然看见了,知悉了,能伸手的必然要伸手,人常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仙道贵生,方才是人本性。今日受了你的礼数,并不求你感恩回报,只盼他日力所能及的时候,见人受苦遭难,也将手略往上抬一抬。”谢青鹤说。
伏传与谢青鹤相识之后,谢青鹤大多数时候都在寒山隐居,没什么机会行走世间。
谢青鹤在入魔世界的经历,伏传也是第一次参与。前几次谢青鹤救韩琳,救陈老太,都不见他对人提过什么要求,韩珠文隐然是个特例,谢青鹤初见他就单独对他说了这么多话……
伏传将散开的思绪收摄回来,想到这番话的重点。
大师兄并不要求韩珠文日行一善来“回报”,仅仅是要求“高抬贵手”。
——不求行善,只求韩珠文在以后生起恶念的时候,想起今天的救命之恩,不要去害人。
大师兄对凡夫俗子的道德底线就是这么低。不必去做好事,不必牺牲自己,只要不做坏事,不害人,就是大师兄心目中值得被他尽力保护的“好人”了。
就是因为道德标准太低,大师兄才能过得那么安稳坦然,半点都不愤怒痛恨吧?伏传心想。
他反省了自己一回。
反正大师兄的标准就是“对”的标准,跟着大师兄见贤思齐,绝不会错。
谢青鹤则比较奇怪,韩珠文已经拿到药方了,为何还不去给印夫人煎药?
没多会儿,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了进来,看样子有些害羞,被谢青鹤和伏传多看了一眼,慌张得走路时都差点同手同脚。上前问候时,更是声如蚊蝇:“儿尊尊拜见二位先生。”
韩珠文帮着打招呼:“这是弟子的大妹妹,闺名尊尊。她自幼不大会说话,还请先生宽恕。”
谢青鹤不大喜欢逗弄小姑娘,只说了一声好。伏传则有养安安的经验,放柔声音安慰她:“不爱说话没关系呀,咱们都不怎么喜欢说话。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有事才开口吧。”
韩尊尊果然好骗,羞涩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韩珠文又帮妹妹解释:“弟子去给阿娘煎药,尊娘是来伺候阿娘的。两位先生若有差遣,也尽管吩咐她。她虽然不大会说话,办事很利索。府中家务都是她帮着阿娘打理。”
谢青鹤才知道韩珠文是不放心印夫人,故意等妹妹来了才肯离开。
他并不觉得韩珠文这番小心仔细背后的“不信任”冒犯了自己。还未长大的少年,突然之间接到亲娘病危的消息,起因竟然是亲祖母给亲娘下了药,如此人伦惨剧,如何战战兢兢都是应该的。
何况,韩珠文若真的不信任谢青鹤与伏传,派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来盯着,又有什么用?
多半是不放心家中仆妇和下人,又不敢差遣谢青鹤与伏传,才把妹妹带了出来。
谢青鹤原本打算等大郎来了,就与伏传一起离开,如今见韩珠文与韩尊尊两兄妹如此年幼,尤其是才点点大的韩尊尊,那么羞涩斯文的小女孩,为了照顾母亲,不得不来见外男,有心多留片刻。
“我去外边吃杯茶。隔间是有憩室么?”谢青鹤故意问。
韩尊尊满脸通红,声如蚊蝇地给谢青鹤与伏传引路,待谢青鹤和伏传落座之后,她又退下去让下人送新鲜的茶水点心,自己则悄悄躲回了印夫人的卧室内间。
伏传算是看出来了,大师兄的温柔不独是给韩珠文的,应该是给印夫人的所有儿女。
“大师兄今日好软啊。”伏传悄悄地凑近他的耳边。
谢青鹤耳尖略酥,出门在外也不好去搂抱,轻轻拉住伏传的手腕,说:“不要顽皮。待会儿大郎来了,我看着他替印夫人治灸,想来韩琳那边也差不多能起身了,你把他约来,将印夫人和离之事说好。他这丞相府看似铜墙铁壁,乳母都能被人收买,可见是漏成了筛子,我若是韩珠文,我也睡不好,待印夫人稍微好些,就把人接走吧。”
伏传老实在他身边坐下,还是下意识地往他身边斜了一点,说:“大师兄,你今日这么好说话,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谢青鹤被他飞起的眼角一闪而逝的得意与狡黠逗得心痒,两情相悦、两心相知,这样的默契实在太使人愉悦。他信手捏起一枚樱桃,说:“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小师‘妹’都知道了吗?”
伏传就似被调戏了个彻底,脸颊居然有点红:“大师兄,在外边不能耍流氓。”
谢青鹤都愣住了。
怎么就……好吧,要往小师弟羞涩的那个方向联想,那是有点耍流氓。
这间憩室里没有仆从站着,伏传探出半个身子,嗷呜一口把谢青鹤指尖的樱桃含在嘴里,灵巧的舌尖很自然地在谢青鹤手指上舔了舔。
谢青鹤看着他,到底谁在外边耍流氓?
他再是狂放恣肆也只在闺中,人前从来不肯调戏轻亵,心中爱极也只肯要一杯茶。
这个小东西……
真是!
越来越可爱了。
伏传嘴里含着樱桃,含含糊糊地说:“大师兄是不是觉得……那两个小孩子好可怜啊,跟我那个倒霉的小师弟好像啊,反正爱屋及乌什么的……就把那两个小可怜当小师弟疼爱一下好了……”
“是。”谢青鹤没有开玩笑,认真地承认了下来。
伏传嘴里含着东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偏偏大师兄此时的眼神太过认真,使他不得不抬头与大师兄对视,正视这份珍重。
“我知道刘娘子在扈水宫遇害,你舅家满门皆殁之事,与我没有太大的干系,我也不必为此负疚。可与你相处得越久,越是心爱珍重你,就免不了会遗憾前事。我会忍不住想,若当初我见杀手追杀刘娘子,多关心一句,问她是否需要援手,或是当即起课占上一卦……是不是她就能免去杀身灭门之祸?你也不必在寒山孤零零地长大……”
谢青鹤说到这里,伏传已经不自觉地把嘴里惹祸的樱桃吃干净了,正要往外吐。
谢青鹤抬手接在他嘴边。
伏传偏头将樱桃核吐进榻边的痰盂里,回身握住他的手,说:“可大师兄明明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你已经救了她了。是她自己不知道处境凶险,是她满以为给伏蔚送了求救信,她的爱郎马上就会派人去接她,接她给爱郎生下的麟儿……若是她求大师兄帮忙,大师兄不会不管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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