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花雨狐疑地看着谢青鹤:“你以为不该算?”
谢青鹤不禁失笑:“冼前辈以为,担得起么?”
这就把冼花雨问住了,伏传也陷入了深思。
寒江剑派的掌教真人再是修为超凡脱俗,毕竟不是上古神仙圣人,哪可能承担得起一朝国运祸福?理论上,云山海扶立了赵太祖,应该要为后赵皇室的统治“负责”,实际操作层面上而言,怎么去“负责”?会气运内卷么?会祸福自戕吗?
若实操上根本没反应,理论就是虚伪的。修行者务本求真,若不能验,就是虚妄。
“我辈修士,得道于天地,还道于天地。赵太祖于丹城立国,是紫气之所钟,天地之所爱,与云山海前辈有那么一些关系,又有多大的关系?”谢青鹤将伏传揉进衣领的一缕长发挑了出来,替他细细地拢在颈后,“不说韩琳没有紫微之相,就算他得国称帝,与我小师弟也没有什么关系。”
伏传心想,大师兄为了替我找场子,还真是会说歪理啊!看见冼花雨若有所思的表情,伏传又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难道大师兄不是护短?真的就是大师兄说的这样?
冼花雨沉默了许久。
谢青鹤也不惊扰催促她,拉着伏传坐下,两人挑着下酒菜吃了些。
伏传在韩琳府上吃得挺饱,这会儿就拣着水煮的豌豆吃,撒料煮好的豌豆放太阳下晒干,咬在嘴里很有嚼头,他嘎嘣嘎嘣咬着,冷不丁听见冼花雨说:“你来此世,是为了潜修悟法的吧?丹炼器三法皆备,下一步可是要修知道了?”
这就真的很厉害了。如此轻易就看出了谢青鹤的目的。伏传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谢青鹤的筷子上还夹着一颗水煮豌豆,点点头,承认道:“是。”
“今日得你点拨,若有所悟。我想回山闭关修行。不过,当世诸事我也放不下来。不瞒你们,若只有你这位小师弟主持时局,我信不过。不是他品行不端,才德不全,只是经历得单薄了些,多情易感,少了几分决断。若你愿意暂缓修行,出面主持大局,我今日就回寒山,不问世事。”冼花雨说。
这番话把伏传都说愣住了。寒江剑派名义上说是封山不出,暗中从来就没缺席过,一直很积极地站在后赵皇室背后。若非冼花雨给幼帝撑腰,伏传与韩琳只怕早一年就分道扬镳了。
今天上午在街上打了虚图妄一顿,伏传还担心冼花雨上门找场子。
哪晓得大师兄跟冼花雨祖师叭叭两句,直接就把这位祖师爷说回山上去了?
条件开得非常低。
——只要谢青鹤主事,她直接回山。
朝廷如何,皇室怎样,她全都不管了,听凭谢青鹤处置!
伏传没有多少受辱的情绪。冼花雨与谢青鹤之间有一种他暂时看不懂的默契,这种默契使得冼花雨对谢青鹤持有信任与尊重,并不是冼花雨故意折辱他。
可是,谢青鹤说得很清楚,他入魔的目的就是为了修行,并不想管这摊子琐事。
伏传也不想让自己的私心阻碍了大师兄的修行,当即就要反对:“冼……”
谢青鹤握住他的手,示意他暂时不说话。
二人暂时避开了冼花雨,旁站一步低语。谢青鹤轻声问道:“可否让权于我?”
伏传即刻点头,又有些迟疑:“我听大师兄吩咐处事是应该的。只是会不会耽误了大师兄修行?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也是我的修行,最后却要大师兄来收尾……”
“器道修法已经有了雏形,我的事不妨碍了。紧要的是你心中念头是否顺畅?你若不能心甘情愿,我随着你慢慢图谋,有始有终而已,不求结果。”谢青鹤捏捏他的后颈,使他放松下来,“其实,这事交给我来主持,也未必一定是你心心念念的完美结局,世事如水,潮汐变换。”
“我与大师兄何分彼此?我也没有什么执念。要么就答应她了?”伏传问道。
谢青鹤点点头。
两人达成共识之后,发现冼花雨也正含笑看着他俩,说道:“我原以为你为尊长,他为卑幼,凡事皆由你一言而决。如今看来,你倒是很懂得谦让友爱,诸事皆要与他商议才可决断。”
伏传怕她又改主意,连忙说:“我都是听大师兄吩咐,没有顶嘴的时候。就是一言而决。”
谢青鹤忍不住笑。
他两人商量的声音再小,同居一室的冼花雨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事情已经达成共识,冼花雨也很干脆,居然真的没有再讲任何条件,诸如如何善待幼帝、善待皇室之类的话,一句未提。她将酒盏中的残酒一饮而尽,拿着烟袋起身,突然又回头来:“你说当初城东车马店的老掌柜囤了三百坛子酒,如今还有多少?”
“寒舍还剩下一百多坛。晚辈差人给您送去寒山?”伏传很上道地交了孝敬。
冼花雨笑眯眯地说:“不必不必,太劳烦你了。你把酒坛子准备好,我会差人来搬。”
她居然又走了回去,把仅剩的半坛子酒膏抱在怀里,冲谢青鹤与伏传挥挥手:“我走了。对啦,你曾说叶祖圣诞要来拜山,我给你俩准备好厢房,可别忘了来玩。”
冼花雨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飞上屋檐,倏忽间消失无踪。
伏传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恍惚,忍不住问:“师哥,她就这么走了?”
谢青鹤在马车上就很想抱他,这会儿冼花雨也走了,陈老太和二郎也都不在,只剩下远处还站着两个守门的侍从,他走近伏传身边,从背后将小师弟搂进怀里,许多感念心疼才慢慢透了出来。
不管伏传长了多大,在他心目中,总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伏传独自在外经历的风霜,他都会不舍怜惜。面对寒江剑派的重压,面对韩琳得势之后的骤变,出世之人被迫入世之后必须面临的道德困境……林林总总都让伏传左右为难。外人可以对伏传求全责备,他怎么会苛责自家的孩子?只会更加体恤。
谢青鹤是满怀怜惜,伏传还在不可思议:“她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
把满心柔软的谢青鹤逗得忍不住笑,顺手将他抱了起来,往屋里走去:“你猜?”
“我觉得是大师兄的高深道法说服了她。她说马上要回山闭关,是不是被大师兄所说承负之论给点醒了有了了悟?她分明也没有见过大师兄几面,突然就对大师兄这么信任,我猜一定是掌教真人才有的独特默契,大师兄,你和她是不是有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伏传搂着谢青鹤的脖子,问道。
“也算是独有的交流方式吧。”谢青鹤将伏传放在榻上,轻轻握着他的腰,“她能看得出你的神魂是男子,自然也能看得出我的神魂模样。她这样的聪明人,难道想跟我打架?”
伏传认认真真地听着,这答案却让他哭笑不得。
谢青鹤在入魔世界修行了数万年之久,若论神魂厚重,只怕当世无人能及。
冼花雨看伏传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看谢青鹤就是一尊高可参天的庞然巨物,活了数万年的老神仙,这种硬点子扎在面前,冼花雨只要脑子没有问题,就不会想和谢青鹤硬碰硬。
既然确认谢青鹤心思清宁平和,是真正有道德的修行人,冼花雨就果断抽身回山,不问世事。
——主要是避免与谢青鹤干仗。
谢青鹤捏捏伏传的脸蛋儿,笑道:“所以,也不必很听信她找的理由。什么你多情易感,无法决断,无非是你这个柿子比较软,她捏着不费劲。碰上我这个铁打的捏不动了,就议和逃山。”
他很认真地说:“你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也不要听人家说一句,就觉得自己这里错了,那里做得不好,战战兢兢低头等着训斥。燕湖石的事,我在韩琳府上就知晓了,若是觉得你做得不对,我会告诉你,既然没有跟你提这件事,那就不是你的错。”
“你自己也要多想一想。有时候,大师兄也不一定都对。”谢青鹤见伏传表情严肃,捏着他的发梢在他脸上挠了一下,伏传痒痒,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去抓谢青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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