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在目睹相似的困境,发现他人有了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结局时,总会想起自己的痛处,为从前自己的不幸遭遇感慨叹息。诸如,你多幸运啊,我多么不幸。
谢青鹤有着极多的入魔经历,不单单是魔类,他也经历见识过各色各样不同的“普通人”。
被强辱过的妇人,暗暗希望救过她的千金小姐也被劫匪凌辱,甚至嫉妒自己健康长大的女儿;被师长父辈辱骂打罚长大的孩子,娶妻生子之后,也会成为辱骂打罚妻子儿女的一家之主;被官府盘剥的商人,捐官之后捞上些许权柄,盘剥商人甚至比正经出身的官员更狠……
囿于种种限制,这些普通人心中的恶念未必能实现,也或许实现了的恶行被礼法潜规则所默许,他们并不会被责罪。然而,这些人最终大多都成为了自己曾经最厌恨的样子。
但是,这世上也会有一些被强辱过的妇人,会在不懂事的小姑娘受诱惑时出声提点,不顾自身危险提供帮助;也有许多被师长父辈辱骂打罚长大的孩子,尊重妻子,爱护子侄,成为受景仰的一家之主;还有史上最出名的布商,被贪官污吏盘剥得失去生计,适逢乱世,干脆变卖家产买兵造反,打下个吏治清明的太平盛世……
伏传下意识的“万幸”二字,就让谢青鹤明白,小师弟是后一种人。
——我曾受过的苦难,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去承受。
万幸,我曾经的不幸都过去了。
万幸,我和阿娘所经历的悲剧,不会再重演。
很多时候谢青鹤都觉得伏传活得有些没心没肺,太易动情又太过绝情。
十六岁时就敢在骡马市杀了四百骑兵,那是四百个人,不是四百颗土豆!换了寻常少年,让他剁四百个稻草人的脑袋平平地铺在地上,光是草编的脑袋都能把人吓得手脚发软。伏传就能拼死血战,杀了人之后,还能安之若素地光着屁股喝酒打瞌睡,没有半点心软失眠的模样。
伏传也总是背着宗门诫令,口口声声要守护天下云云,谢青鹤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人的本性很可能会被教养所遮掩约束,就如束寒云,没有与伏蔚接触之前,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喜欢当个大坏蛋吧?偷情刺不刺激?凌弱爽不爽?喜欢什么就去抢回来,不劳而获高不高兴?
哪怕与小师弟睡在了一起,彼此相爱相扶,谢青鹤也不敢断言自己完全了解伏传。
总是要长久地相处,慢慢地接触,才能知道对方最真实的一面。
谢青鹤不避讳知道小师弟能够被标记为“坏、恶、俗”的一面,只要伏传愿意为了彼此的感情去纠正,他身为白道魁首又有镇魔之功,不管小师弟有多坏,他都能保护。
怀抱着最坏的打算,长久地相处下来,谢青鹤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小师弟最好的一面。
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小师弟么,貌若金玉,质若星辰。
谢青鹤想到这里,特别想把属于自己的星光拥入怀中。
不过,印夫人奄奄一息,韩珠文还在转圈,到处乌烟瘴气,环境实在难受。
“小师弟。”谢青鹤突然出声。
伏传一直在旁边打下手,闻声连忙凑近他身边:“什么?”
“给我倒杯茶。”谢青鹤要求。
伏传跟韩珠文交替给印夫人灌水,时不时地替印夫人扶着铜盆痰盂,这事也就是他跟韩珠文做得了,韩珠文是凭着爱慕之心强忍腥臭,伏传则是修为深些能够屏息,仆妇们早就被熏得门外去吐了。
——韩珠文偶尔也要拉着痰盂吐几口,只是不肯离开罢了。
谢青鹤突然要喝茶,伏传觉得自己手上不大干净,先找水洗了手,又去找了干净的茶具,摸了摸茶壶,只有一点点温度了。他这会儿也没空去沏茶,把冷茶倒了一杯,端着去找谢青鹤:“大师兄,茶有些凉,您对付一口?”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发现大师兄两只手都腾不出空,拔毒这救命的事总不能断吧?
二人同床之后,关系亲密了许多,也有了很多正经相处时绝不会有的默契。谢青鹤的目光才往下瞥,伏传秒懂,马上端着茶杯送到谢青鹤唇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茶水下沉的幅度,慢慢送茶。
一杯茶喝完,谢青鹤享受了小师弟殷切温柔的服侍,心中爱意得到了充分满足。
“大师兄,还要么?”伏传还是问了一句。
谢青鹤微微摇头,说:“辛苦你。”
伏传嘿了一声。
若不是场合不对,每回看到大师兄这么微微矜持说辛苦的表情,他都想凑上去亲一下!那种眼皮微微下撇、嘴角往后延伸,很细微的表情变动,代表着大师兄很得意、很高兴、很满足!
……不过,就是喂了一杯茶而已,大师兄为什么这么高兴?
难道平时不喜欢被伺候、什么都要自行处理的大师兄,其实很享受我的照顾么?
伏传转身去还杯子,往从前回忆了一下。
别的印象不太深刻了,因为平时大师兄也就只准许他煮个茶、递个擦手的毛巾。
很早以前,大师兄手臂断掉的时候,给大师兄洗澡,洗脚,帮大师兄穿衣服脱衣服……大师兄喜不喜欢?伏传是真的看不出来。大师兄城府极深,他若是不让人知道他的情绪,很能伪装。
伏传只记得,只要他的照顾稍微精细一些,大师兄都会表现得非常客气。
现在想起来,既然大师兄那么客气,是不是也代表大师兄认为贴身照顾是一种很珍贵的付出?
但是,洗澡洗脚伺候更衣都没关系,伏传也乐意为大师兄去做。给大师兄喂茶喂饭,这个……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这要不是痴呆或是残废,正常生活谁会让人喂茶喂饭啊……
伏传回去,与韩珠文换了手,从背后扶住了一直瘫软下滑的印夫人。
韩珠文出去没多会儿,就有仆妇进门收拾外间,送来新沏的茶水与鲜果。韩珠文捧着樱桃进来,说:“伏先生,樱桃很鲜甜。”说着就与伏传又换了位置。
伏传去洗了手,端着樱桃碗,他偶尔吃一颗樱桃,时不时喂谢青鹤吃一颗,再用手接住谢青鹤吐出的樱桃核。这时候拔毒已经快结束了,印夫人吐得也不那么厉害了,气氛轻松了许多。
“你长这么大了,印夫人还在生小孩儿,你明白是为什么么?”伏传问。
韩珠文脸色倏地涨红,沉沉点头。
子不言父过。他明白印夫人为什么拼命生孩子,但是,他不能说。
生孩子太过危险,许多高门贵妇都不愿意多生孩子,有儿傍身就足够了,若是怕一个孩子不保险,顶多再生一个儿子。不必讨好夫家的公主娘娘们,甚至一个孩子都不肯生育。
给丈夫纳妾,不单纯是妻子“贤惠”有“妇德”,这是一种高门贵妇避孕的常规手段。
只有地位不稳的贵妇才会不停地生孩子,消耗自己的生命,为长子提供臂助和势力。
当年卫夫人为了给韩琳生下更多的同母弟,四十高龄还在辛苦怀孕,如今的印夫人也一样,膝下三儿两女,三十多岁还在怀孕生子,正是因为她的地位无法保障儿子的继承权,只能生育更多子嗣自保,为长子提供助力。
“你祖母当年也这么做,你的小叔父比你还小几岁。当年你祖母产后伤身,你父亲还曾求我写了调养的方子,那时候,他对我感念亲恩,诉说时眼泪滂沱,说你的祖母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伏传并没有故意放低音量,就如平常说话时一样的语调。
仆妇才刚来送了茶点水果,卫夫人与韩琳那边自然也有服侍,母子二人正从憩室往外走。
听见伏传毫无顾忌地说出往事,卫夫人愣了一下。她觉得这事极不体面。老男人让年轻妾室怀孕是值得吹嘘的喜事,贵妇圈里提起老蚌含珠可没多少敬意,若不是地位不稳,哪家体面的贵妇三十往上还亲自怀孕?三十岁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跟小姑娘一样冒生命危险去生孩子?
然而,事固然不体面,可那毕竟是她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儿子还背着她跟人哭诉过她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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