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墨一哽,在奚砚看不见的地方算了算什么,然后撇过头去,暗暗地骂了声。
骂完了转回来:“老毛病了,不妨事。”
他正对上奚砚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面带着困惑与反驳:“老毛病?”
他与谢墨自十四岁相识,虽不是日日相见,但私交也算不少。就算后来谢栩登基,两个人来往少了许多,可奚砚知道谢墨身体一直硬朗得很,从没有什么老毛病。
谢墨不容置喙地点了点头:“是,老毛病,每隔三十天一发作,挪着挪着就挪错了日子。我数差了,昨晚忘记服药,你看成蹊不是很轻车熟路知道怎么解决么。”
没有病还按照日子间隔发作的,奚砚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关键的东西。
“你中毒了?”
“没有。”谢墨的嗓音冷下来,这次否认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坚决,“没中毒,你想多了。”
奚砚的长发散了下来,平日相见时那般不可攀折的气质看上去也消散了很多,是个很关切、很平易近人的样子,但当他听见谢墨语气不对,眼中的关切瞬间被冷意覆盖,转而用手臂盖住了眼睛。
“既然王爷不愿多说,那便算了。你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奚砚困倦道,“下次记得数清楚日子,别一言不合就拿我开刀,微臣惶恐,下次再这样只能委屈一下王爷的脑袋,看看是撞墙还是撞砖头更合适些。”
话音未落,奚砚感觉到一阵压力从身上传来,惊讶地撤了手,发现果然是谢墨,他正撑在自己上头,带着不容推拒的力道将自己的肩膀扳了扳,露出右后方的印子。
谢墨舔了舔唇角:“这可跟药没关系。”
“那就再去看看你还有什么病。”奚砚眸色冷寂,搡了他一把,“松开我,然后从我身上下去。”
谢墨却跟着了魔似的,伸手抚弄着他的肩颈:“……本王想再来一口——唔!!!”
奚砚一脚把他踹下了床。
咕咚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明晰,谢墨咬着牙从地上坐起来,只见奚砚拢着被子坐直身体,拢了拢自己的领口。
“谢墨,你别得寸进尺。”
那天早上,谢墨是顶着巴掌印出的门。
早晨侍奉洗漱的小厮端着水盆进来,脚步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其实不止他,阖府侍奉的奴仆都心下好奇却又不敢多看。
两个男子、又是如此针锋相对的敌人,如今被迫躺在一张床上,昨晚的洞房花烛夜应该很精彩。
“你蹑手蹑脚地逮耗子呢?”阴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小厮讶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破天荒地没先看见那双奇诡颜色的瞳仁,而是谢墨冷峻侧脸上红肿的巴掌印。
谢墨皮肤很白,应该是小时候在冷宫里躲藏久了,不见太阳,于是皮肤生成了一种不健康的冷白色。后来出了冷宫多加历练,可那皮肤应该是已经养好了底子,再怎么晒也晒不黑,如今这一记鲜红的巴掌印,如同有人拿着印章在他脸上盖了个戳,格外引人注目。
谢墨察觉到那小厮偏移的目光,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刺痛感顺着脸侧爬到天灵感,他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小厮立刻埋头下去,再也不敢多看。
“管住你的嘴。”
小厮连忙放下铜盆,连声称是要退出去。
“回来。”谢墨轻轻碰了下脸侧,“……把成蹊叫过来。”
跟着谢墨这些年,成蹊伴着他从刚出冷宫的不受宠皇子一步步走到摄政王之位,已经修炼了一身本事,上能阴阳怪气怼权贵,下能卑躬屈膝掏煤灰。
如今,他主子的洞房花烛夜,他在外面跟承端吵了一夜的架不说,大早上囫囵迷糊一觉还被拎起来,去小厨房给他主子煮两个熟鸡蛋,剥了壳带进去,还不能让别人知道。
成蹊拎着两个滑溜溜的、烫手的鸡蛋进屋的时候,奚砚也已经起身了。
他换了一身水蓝色的常服,衣襟、袖口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不用上朝的日子里,他一般只用一支玉簪将头发束起,于是成蹊进来的时候,奚砚正背对着他,口中叼着一支白玉簪,手上熟练地束着发。
成蹊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正逢谢墨也换好衣服出来,瞥见他的目光,也跟着看了会儿奚砚束发的背影。
“王爷没束过发么?”奚砚将白玉簪怼进发丝里,在铜镜中与谢墨对视,“看半天了,有何事?”
“只是没想到奚大人自己束发的手艺如此之娴熟。”谢墨抄起双臂,歪歪斜斜地往门框上一靠,一副吊儿郎当的放荡姿态,“这种事不应该承端帮你做么?”
“束个发而已,有时我自己也会做。”奚砚不穿官服的时候,其实很少能让人联想到他位高权重,乃一国丞相。原因无他,他太年轻了。饶是那般凌厉又清贵的眉眼,可当他穿着常服束着发的时候,总会只让人联想到诗词中的富贵才子,合该吟诗写词,亦或是一展抱负。
而不是已经处于摄政王谢墨、太后柏澜玉、年幼天子谢煜以及北戎众多人之间,站在了那个大雍朝至关重要、举重若轻的位置上。
谢墨晃了下神,手中鸡蛋没个轻重,一丝刺痛把他拽回现实。
奚砚却没回过神:“奚家刚出上京城的时候,只留下了我一个。什么都需要自己来,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无事。”
谢墨不知不觉间已经站直了:“怎么不说下去?”
他其实很愿意听奚砚讲当时的事,这就意味着奚砚对那段岁月并没有忘却,没有忘却那段时间,便没有忘却那个时候的他自己是如何与当时的少年谢墨相处的。
那是段好时光。纵然谢墨对那段冷宫的记忆深恶痛绝,纵然他们已经处于这样的身份,但谢墨不得不在内心承认,他打心底觉得那是段好时光。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追思无用,多说亦无用。”奚砚目光掠过他红肿的侧脸,不咸不淡道,“过去总是过去,也只能是过去,改变不了任何。而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就像谢墨与奚砚永远不会回到当时的岁月,他们也不再是少年,更不再是那个冷宫相遇、彼此坦诚的朋友。现在的现实是,他们针锋相对、他们彼此算计,纠缠到老,不死不休。这都不是过去有多美好能覆盖掉的现实。
谢墨听出他话中的意思,那些略带欣慰的情绪瞬间灰飞烟灭,脸色都冷了下来。
“奚砚,新婚第一天早上就说这些话,真让人伤心啊。这样有意思吗?”
“伤心吗?”奚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实话实说而已。”
谢墨的胸膛猛烈起伏,半晌,扯出一抹阴冷的笑,抬手把两个鸡蛋扔回成蹊的怀里。
“行,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们就去吃饭吧。”谢墨蓝色的眼睛里波涛汹涌,“吃完饭,我还要和你商讨三日回门,祭拜奚家列祖列宗的事呢。”
奚砚拒绝:“昨日已经祭拜过了,不必再去一次。”
“可昨日我不在。”
“无需你在。”
“但终归是我们两个人成亲了。”谢墨伸手在他与奚砚之间画了一个来回,“我们、两个。不带我去见见长辈成何体统?”
“谢墨,你这属于无赖吗?”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谢墨转头递给成蹊一个眼神,“安排下去,一个时辰后,让人拟一个回门草案过来。”
回门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咬得缱绻又讽刺,方才奚砚不咸不淡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谢墨,他知道谢墨最在意什么,于是每次都能在口舌上了占上风,而谢墨也知道他在气什么,便要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
纠缠这么多年,无论奚砚愿不愿意承认,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奚砚深呼吸一口气,这个时候谁的情绪先平稳下来,谁才能在这场争论中压过对方。
就在他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引得谢墨都转过了头去。天光大盛,他眯了眯眼,外面一众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的太监大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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