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妤班师回朝的那个清晨,她那双攥过无数刀枪棍棒的手摸上谢杭的侧脸,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是大雍宣王殿下谢杭。”
那天风很冷冽,可比不上谢明妤眼睛里那灼灼热忱,她身上有着铮铮铁骨,胸口有着拳拳爱国之心,一身血脉流动,皆是守卫一方山河安康,百姓安居。
谢杭与她龙凤双胎,血是一样的。
北戎的风那么冷,好像顺着谢明妤的血脉,就能一起吹到谢杭的身上。
奚砚拱了拱手:“时辰快到了,殿下,请随臣入席吧。”
殿内早早铺起了宴会的氛围,素日里刚正不阿的朝臣们也一改往日沉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说笑,谢杭先走一步,奚砚被绊在了门口,和几个相熟的人闲聊。
乔松轩又换了一身行头,今日高兴,他几乎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只花孔雀,怎么漂亮怎么来,好几个大人笑他是开了屏,是不是就等着今天太后一高兴,给他指一门好亲事。
乔松轩拱着手谢了一串:“承各位大人吉言,届时来吃酒啊!”
大家就又笑他。
他嘻嘻哈哈从人群中钻出来,大摇大摆地冲奚砚走过去。
奚砚也笑他:“不知羞?”
“羞能讨来媳妇儿么?”乔松轩揽着他,“走走走,往里走,今晚我得和你好好喝一杯。”
奚砚沉沉看着他喜上眉梢的侧脸,有那么一个瞬间真的很想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庄王在干什么?
奚砚倾向于不知道,或者说,他希望乔松轩不知道。
乔松轩这个人,性格大大咧咧的,但这么多年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从无冤假错案,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于朋友而言,他能够两肋插刀,也是个够仗义的朋友。
上京城多年波谲云诡,乔松轩是奚砚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
乔松轩瞥见他的目光:“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啊?”
“没,我就怕你再揽着我,又会被人捉去威胁了。”
奚砚揶揄他,乔松轩半身一颤,抬眼望去,摄政王正大步流星地从门口走进,目光虚虚落在他揽着奚砚的那只手臂上,危险地眯了眯。
“醋劲儿太大也是种病,得治。”乔松轩搓着胳膊跳开了。
谢墨的不虞散去了一些,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干什么,只是得寸进尺地往人眼皮子下面凑了凑,又凑了凑。
鼻尖都快碰一起了,奚砚后撤小半步:“干什么?”
“乔松轩他干什么,还不许让我搂搂你了?”谢墨像是生气,但语气里都是调笑的意思,“难不成他喜欢你啊?”
“人家要讨媳妇儿的,你忘了那天他的言之凿凿。”奚砚剜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谢墨心里直痒痒,只可惜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只能在广袖下捏了捏他的手。
“开个玩笑么,别生气。”谢墨手上力气大了些,“乔松轩是敌是友不好说,暂时别动他。”
“我知道。”奚砚敛眉,“但我希望不是他。”
“我也希望不是。刨去他总爱跟你动手动脚的,我还挺喜欢他这个人的。”
谢墨的指尖一松,奚砚下意识追过去,余光里却瞟见门口众人分列两侧,顺公公站在了门口。
谢煜来了。奚砚只好收了手,恭敬地立在一边。
谢煜这几日仿佛心情很好,一点都没有受到那封原封不动退回来的和离书影响,他背着手走得飞快,一面抬了抬手,示意行礼的列位臣工起来。
走到奚砚面前,他步子一顿。
奚砚正起身,就被他手臂一伸,托住了小臂。
“老师身体还不好,别行礼了,坐吧。”谢煜含笑看着他,那目光里清澈如许,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看着奚砚的眼神像是他还是自己可以依仗的股肱大臣。
奚砚着实有些诧异:“陛下……”
谢煜松了手,背过来的手里飞速盘着佛珠,衣袍一甩坐上了龙椅。
珠帘一动,柏澜玉在侍女簇拥下缓步走入大殿,她今天穿了一身极其华贵的行头,眉心点缀着漂亮精细的花钿,唇色艳艳,如枝头含苞待放的红樱。
春风得意,奚砚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这对母子。
谢煜今年十二岁,又是本命年,所以宫里大办特办了一场,他按照规矩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又半开玩笑似的哄着大家玩得尽兴,旋即吩咐了舞姬献舞,丝竹管弦一起,一切变得愈发纸醉金迷起来。
酒过三巡,谢煜面颊上浮现了一丝微醺的醉意,坐得也略略没了正形,柏澜玉余光瞥见,似乎念在今日是他生辰,竟也没有出声矫正。
奚砚专心对付着碗中蟹粉酥,目光从场面上一触即收,又撞上谢墨远远递来的目光。
谢墨目光灼灼,好在场合喧嚣,他那眼神不算太露骨,奚砚抬起酒杯,冲他遥遥举了举。
谢墨心满意足地一饮而尽。
这边目光一触即收,那边庄王便霍然起身。
“陛下,臣恭贺陛下万寿千秋,特携了一份大礼,前来奉给陛下。”
他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正逢舞姬一舞刚落,余音渐渐消散,大殿上纷乱的目光倏然聚在他身上。
谢檀爽朗一笑,摊开手掌,侍从立刻奉上了一副画,帮着谢檀展开。
谢煜眯着眼睛:“敢问五皇叔,这是什么?”
“几日前臣遍请大雍丹青妙手,让他们为臣作此画卷,特来献给陛下,恭贺陛下万寿。”
奚砚含着一口酒,目光也定在徐徐展开的画卷上。
画上是敬书房上学的景象,有一人正站起来引经据典,似乎在高谈阔论,其他人或坐或站,但都专注地盯着说话那人,看上去其乐融融。
谢煜倾身:“这是……”
“臣偶尔感怀,念及先帝,担忧陛下怀念父皇,于是请人画了这幅先皇在敬书房念书时的少年意气。”谢檀示意人送上去,“愿陛下青出于蓝,保佑我大雍千秋万代。”
奚砚下意识看了一眼谢墨。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地瞟着谢墨的神情,毕竟当年敬书房中读书,建衡帝七个儿子里唯独他没念过,此番作画自然也不入画中,深思的话有些打谢墨的脸。
但也是在给谢煜投诚。
谢墨什么都没说,反而给了奚砚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自己无碍。
他有最好的老师,不在乎和这些所谓的“骨肉血亲”是否真的一同读过书。
谢煜观赏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起来:“五皇叔有心了,赏!”
谢檀深深拜谢:“臣多谢陛下赏赐。”
“说到这个,朕也时常想起父皇教诲,如今朕十二岁,父皇也离朕而去四年了。”谢煜面上涌起淡淡的哀愁,眼角似乎还有一抹泪花,“七皇叔。”
奚砚的手一顿。
他冷不丁叫谢墨是做什么?
谢煜面上醉态,可眼底却很清明,谢墨应声出来,冲着谢煜行了一礼。
“朕想起父皇说,兄弟之中欠你最多,今日朕的生辰,朕也高兴,这么多年你帮着朕打理政务也是辛苦,朕想赏你。”
谢煜想了下:“赐给七皇叔一块封地吧,好不好?”
奚砚的笑容霎时凝在唇角。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布局
谢煜这句话说完,不光是奚砚怔住,就连整个宴席上的觥筹交错都停了停。
小皇帝无知无觉的,笑吟吟地看着谢墨,手中的佛珠在指尖转得慢悠悠的,他一勾唇角:“好不好,七皇叔?”
赐封地就是要让谢墨迁居,将他调离上京城,无论去哪里,收权是一定的了,古往今来摄政王与皇帝之间势必有这么一遭权利推拉,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避无可避,却没想到今次在这个情景下,被小皇帝轻轻松松打响了。
奚砚酒盏刚刚放下,就见谢墨用目光压住了他的动作,然后他从容地站了起来,衣摆划过绯红色的地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正中央。
他缓缓抬手,长揖一礼:“臣,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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