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墨不蠢,一句“丞相府里添贵子,红墙宫中降灾星”传满了大街小巷,他摄政王是先帝亲封,无人置喙,但如果先帝被推翻,他自己所有的一切就也会被跟着推翻。
无论他究竟与谢栩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是绑定在一起的,他没办法否认。
“你是觉得北戎细作那件事,是有人想连着皇帝和摄政王一起拉下水?”谢明妤顿了顿,“但这和你参他有什么关系?”
“过年之前,陛下曾中毒,因着有人在陛下送北戎使者践行酒的杯口上下了药。”奚砚沉吟一下,再度落下一子,“这招就比北戎细作要更明显,针对的就是谢墨和陛下,甚至,我倾向于更加针对谢墨。”
“陛下与太后本就和谢墨势同水火,朝堂上的事谢墨说一不二,他们恨不得早早捉住谢墨的把柄。”奚砚说话间下了好几步,谢明妤目光下落,黑白两子厮杀到最后,居然是一盘平局。
她懂了。
“你是用这种方法让谢墨暂避风头。权柄下移,身处劣势,反倒不能让敌人再进一步,谢墨也可喘息一二,将事情看得更清楚。”谢明妤攥起双手,“禁军指挥权交还,皇上中毒一事的幕后之人便会觉得有了气口,哪怕短时间内不会咬钩,但指挥权放在这儿,就相当于金簪子掉在井里,总会有人出来捞的。”
“至于晏时悟……”
奚砚抬眸,和谢明妤对了个眼神。
她笑起来:“交给我吧,晏时悟是个忠诚之人,让他去北戎边塞,就相当于给谢墨在边塞安了一双眼睛,以退为进,有理有据,玄月,这步棋走得妙。”
“放眼朝堂,没人比我的身份与立场,更适合打压谢墨。”奚砚笑了笑,“就算有人疑心,也会因为我们素来不睦,而减少怀疑。”
“是啊。”谢明妤带着一脸玩味的笑容,单手托腮问他,“你为什么要帮谢墨啊,怎么不趁机揍死他。”
奚砚一怔,随即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谢墨就算和皇帝不睦,顶多算是权柄相争、地位相逐,祸不及百姓。但很明显,在这个看似平和的表面,已经有了一个外敌,意欲借北戎之手,打压大雍,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是一国丞相、皇帝之师,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谢明妤往后仰了仰,意犹未尽地“哦”了一声。
奚砚看了看外面天色,时辰已经不早,他该回了,谢墨估计还在家发脾气,他还得想想怎么回去对付这个难缠的无赖。
他嘴上这么说着,边动手收拾了棋子。
谢明妤也不留他,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收,自己拢着一只手炉,十指缓慢地、有节奏地在上面慢慢敲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动作,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奚砚很快收好了,拱手一礼:“臣告退。”
“玄月。”谢明妤叫住了他。
奚砚疑惑地看着她。
她纠结了一下,缓缓开口:“其实,有时候在意一个人不一定需要什么理由。或者说,不一定非要找个理由。你想保护他,他就是那个理由。”
奚砚身影明显僵住了。
她说得没错,若想揪出背后之人、尽到为人臣的责任、将小皇帝护在自己身后,方法有千千万万,可奚砚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直接也将谢墨拦在了自己身后。
还要冠冕堂皇地解释一堆。
谢明妤十指紧紧拢住了手炉:“我不知道你和老七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是柏澜玉,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担忧,怕你们走得过近或者过远,我只是觉得,起码有个人能听听你的真心话,你太累了。”
其实,奚砚小时候的性格不是这样的,他自小聪慧,在众人的夸耀中长大,虽然没养成目中无人的脾气,但多少还是带了些任性妄为。
比如听说自己要给大皇子侍读,气得能直接上房,瓦片都踩掉了好几块,好几个家丁围着逮他逮不到,小小个人就在房顶上抱着脊兽哭嚎,给他爹气得七窍生烟,亲自上去把人揪下来,一顿好打之后关了禁闭。
隔三差五,他娘亲去看他,问他知不知错,知错了赶紧去跟他爹道个歉。
小奚砚:“我要自由!”
他娘亲把饭盒险些砸他脸上。
只是奚氏遭变后,他越来越明白自己的身不由己,没有那份任性妄为的资格,也就越来越内敛,什么话都不往外说了。
后来,也只有在冷宫的时候才能……
他硬生生止住自己的思绪,抬眼看见谢明妤温和的目光。
时隔多年,他很多年没听到过这种话了,因此乍一听到,还是会很动容。
他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臣,多谢长公主殿下。”
奚砚坐上马车回府,行至一半,他忽然撩开了轿帘。
“不回摄政王府了。回丞相府。”
马上晚膳时间了,他下了朝走得飞快,根本没让谢墨逮到他。小皇帝也很懂事,看出来奚砚回避的心思,怕谢墨一下朝就要和奚砚打起来,因此在谢墨刚想走的时候,立刻拦住了他,说有些事要跟皇叔讲讲。
这火憋了一天,奚砚可不想大正月里的连晚饭都没得吃。
丞相府里他留了人,原来侍奉的小厮和婢女大多都留在这里,月前他也从不克扣,再加上他们从小就跟着奚家,做起事来尽心尽力,就算奚砚不在,屋内也一直打理得井井有条。
奚砚先去祠堂上香,然后净了手,准备吃饭。
奚家的小厮和婢女们都很久不见他,见他回来热热闹闹地张罗饭菜,闻到久违的家中味道,奚砚心情愈发好,招呼着大家一起坐下吃。
结果他刚端起饭碗,门口守着的小厮就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
“大大大大大……大人!”
他如此慌不择言,奚砚当即就明白了,摆了摆手让他下去,然后吩咐人添双碗筷。
“摄政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的很抱歉啊。”
谢墨阴沉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口。
他那样子是在太吓人,一双蓝色的眼睛里沉甸甸的冷,落座的小厮和婢女纷纷都站了起来,目光在两个人之间逡巡,都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奚砚一手执箸一手端碗,波澜不惊地瞧了他一眼:“怎么,摄政王第一次来奚府,就是这副模样么?上次来接亲还神采飞扬的,这次这么阴沉,奚氏先祖在天有灵,还以为我们要和离了呢。”
谢墨咬着牙,青筋都迸了出来,他大氅上还挂着霜雪,走过来一身冷意,但还是拎着奚砚旁边的椅子拉开,不声不响地坐下了。
奚砚给他示意:“尝尝合不合口味。”
谢墨冷笑一声:“不合口味可以换么?”
“不行,饭菜都做好了,哪有这么折腾人的。”奚砚挑起白菜丝放进碗里,“吃不惯硬吃吧,委屈摄政王一顿饭,摄政王大人大量,忍一忍?”
谢墨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奚砚看回来,回之以一个坦荡的微笑。
“啪”,谢墨抓起筷子,真的是抓,那声音像是在拍惊堂木,然后用力地跺了跺,让它们对整齐,端起饭碗就开始吃。
奚砚觉得他都没咀嚼,三口两口就吞进去了,气鼓鼓的。
他这么生气,奚砚反倒更开心了,唇角弧度愈发上扬,甚至还和缓劝道:“细嚼慢咽,有利于身心康健。”
“食不言。”
奚砚:“……”
从没想过这辈子能让谢墨教他一次规矩。
他缓了下神,招呼小厮和婢女接着坐下,然后真的不说话了,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谢墨把空碗和筷子又往桌上一跺:“你今晚是不是在这儿住?”
奚砚拿帕子擦嘴:“是。王爷英明。”
谢墨没搭理他,朗声叫:“成蹊。”
下一刻,成蹊背着大包小裹出现在门口,那些东西赫然是被褥枕头,满满当当的,被成蹊扛了一堆。
奚砚愣了愣,随即笑道:“王爷,丞相府这么大还没些枕头被褥么,你这是骂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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