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也会有很多烫伤烧伤的人,不小心掉进油锅的小孩、烧水被烫着半边身子的妇人、被倒下来的炉子烧着的工人……
这些人的伤势都重,家人也在一开始哭着嚷着要他救人。
结果每一回,不是怀疑小小烫伤怎么会致死,就是怀疑他乱开药、吃了药局药铺的好处。
即便是邻居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大爷,虽不怀疑他的医术,却还是在老伴被热煤烫伤后一个月,选择了放弃。
大爷大妈从小很关照他,小陶分外不理解地跑到大爷家追问原因,一进门却正好撞见大爷家的姑娘、正抹着泪往外扔聘礼、嫁妆:
“我不嫁!爹你给这些东西退回去!我们留下钱给娘治病!”
姑娘大小陶三岁,从小护着他,来下聘的人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是姑娘喜欢的人。
小伙子家里也穷,能凑上这些聘礼是他娘卖了家里的牛换来的。
小陶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背着父亲承诺免除药费,他自己可以多出去看诊、采药赚钱。
没想第二日,他带着药膏走到门口,就听见邻家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
小陶没进门,远远看见窗户透出的光影里——
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悬挂在半空中。
后来他见事多,渐渐明白了:药石救不了穷病。
没钱的痛苦、亲人病痛的绝望,太容易拖垮一家人了。
所以看见床上那人,小陶选择了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们希望,省了在将来一段时间里——
家人间相看两厌,或者又平白骂他这大夫。
“那就请大夫您诊脉开方子吧。”
顾云秋不知小陶的百转心思,听着能治好就松了一口气,让点心拿纸笔墨记下来,刚才大夫提到的那些东西。
这时,小陶才定睛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公子:
他唇红齿白、十指纤细,肤白胜雪、墨发柔顺,身上穿着一看就很软的烟色绸袍,腰间悬着香囊和一块名贵的玉佩。
小陶嘶声,想到什么问什么,“你们不是穷书生啊?”
他这么一问,顾云秋恍然明白了刚才小大夫为何要说那么多。
他摇摇头笑,“您放心开方子就是。”
小陶这才收回视线,转身去仔细给李从舟看诊,一边看、还一边给顾云秋他们说清楚——哪些伤口要如何处理才妥当。
收拾药箱时,小陶特意叮嘱了一句:“径山镇药铺的老板眼睛毒,你们去的时候别穿那么好的衣服。”
顾云秋正认真在心里背着刚才小大夫嘱咐的一切,听见这话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笑着对小陶道了谢。
小陶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
点心出入方便,半日时间就弄来了小大夫开的药膏、药粉和几大包药。好在最近南仓也在煮药,漫山遍野药味四溢,没叫萧副将看出什么。
小陶嘴硬心软,教他们处理伤口时事无巨细,甚至手把手教了顾云秋如何涂抹金红霜和万红油,还特地嘱咐不要用布裹伤口。
“天热起来就打打扇子,仔细伤口闷着溃烂发炎。”
顾云秋喔喔喔地点头、小鸡啄米,眼睛亮亮看着小大夫,恨不得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上,另一只手拿块帕子、时不时帮李从舟擦擦汗。
小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叮嘱的话也慢慢放慢。
“打扇子?”顾云秋想了想,真诚发问,“所以,不能用冰?”
用冰?
小陶瞪大眼睛,又上下打量顾云秋一番。
——什么家庭啊,竟然能用冰?
顾云秋还茫然地冲他眨眼睛,一脸求知若渴。
“……能用冰当然好,”小陶收回目
喃颩
光,处理最后几处伤口,“只是也别太凉,再着凉了也难受。”
“啊这样。”顾云秋点点头,让小点心记下来。
等伤口处理好,小陶又说了一道泡药、煎药的流程,就转头告辞准备下山,他们是一起被人请出来的,约定了日落时要一起坐车回去。
“点心,帮我送送小大夫。”
于是点心原路送了小陶到南仓,还掏出一个很漂亮的小布包递给他。
“诊金刚才不是已经付过了?”小陶不解。
“是……”点心顿了顿,笑,“是谢谢您跑这一趟。”
哦。
小陶明白了:是赏钱。
看来当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看个普通烧伤还要给赏。
他撇撇嘴,说了句不怎么走心的谢,却在点心转身后,又忍不住拉住他,别别扭扭重复了一次:
“让你家小少爷长点心!别、别这么容易轻信人!”
说完,他将布包藏进自己的药箱底,跑向挨挤等车的人群。
点心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倒没把这句话转达给顾云秋。
他家公子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一两句话是劝不住的。
好在他们顶上有王爷王妃,往后还有他、有萧叔、蒋叔,他家公子不需要想那么多,只需继续过他平安顺遂的日子就足够了。
就这样,李从舟被顾云秋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顾云秋的睡相其实并没改变多少,但他心里记着李从舟的伤,醒醒睡睡中总怕碰着他的背,于是——
李从舟从沉沉的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紧紧贴着自己手臂、脑袋别扭靠在他肩膀上、脚背贴着他小腿的顾云秋。
小纨绔睡觉不乖。
一脑袋墨发被他拱成乱鸡窝,半边脸别扭地贴在他肩膀上,从眼尾到侧颊压出了一片不怎么规整的红印。
肩膀靠后背的位置有骨头、很硬,顾云秋睡得不舒服却不放弃,只拧着眉拱了拱,勉强找着个合适的位置。
李从舟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扭着的脖子微微发酸,才闭了闭眼,重新侧躺到枕头上。
屋内馥郁着药味,床头的窄柜上,还搁着没有盖紧的万红油。
紫草、地黄还有调制过黄连的味道散发在空气中,看来他后背的伤,顾云秋想办法替他处理了。
烧伤难养,这是事实。
但李从舟没想到的是,顾云秋会守在旁边亲自照拂。
而且,似乎没惊动宁王。
——以宁王那样溺爱儿子的性子,是断不可能让他这样躺在顾云秋床上的。
没想到,李从舟又看顾云秋一眼:小纨绔还挺机灵的。
看看外面天色,该是子时刚过。
李从舟试着动了动,身上重得很、没力气,大概是被炸伤后感染、伤口发炎所致。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却发现顾云秋因他这一番动作睡得更别扭了:下巴磕在他胳膊上,整个脑袋仰出个非常夸张的角度。
保持这样睡到天亮,肯定会脖颈僵硬、肩膀酸痛。
李从舟侧头看了一会儿,动动肩膀、用另一只手托起顾云秋脑袋,轻轻放回枕头上。
挨着熟悉的羽毛枕,顾云秋在睡梦中砸吧两下嘴,嘴角翘了翘,又贴着枕头往李从舟的方向拱了拱。
而刚才挪动小纨绔这一下,其实已耗尽了李从舟的力气。
他半撑着床铺的手肘脱力,眩晕和沉重感袭来,李从舟感觉自己失去了片刻的意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砸向床铺。
想到贴着他躺的小纨绔,李从舟在最后关头用腿撑着自己改变了角度。
结果他虽没砸着顾云秋,但脸却好巧不巧地擦着顾云秋的脑袋过。
鼻尖擦过顾云秋的眉骨,嘴唇正好贴上一团柔软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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