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王妃这是在大殿刚诵完经回来,院内的小厨房还在准备晚饭,她揉揉顾云秋脑袋,便牵着他上正堂。
堂屋的摆设与东厢房并无二致,除了房间更宽大外,陈设上甚至还简陋几分。正中供奉一尊地藏王菩萨,土炕在南窗下,同样放有书案。
只是王妃是女子,屋内还多几口衣箱、木施铜镜和妆奁盒子。
王妃领他到桌旁,先让身边嬷嬷去弄一碗樱桃酥醪,这东西甜甜的,樱桃又合节令,拌上冰镇过的牛乳、蜂蜜,小孩都爱吃。
顾云秋听了,却没表现出太大的欣喜,只急急让王妃身边的人下去。
“怎么啦?”王妃虽奇怪,但还是依言屏退左右,“秋秋想说什么,这么神秘?”
顾云秋抿抿嘴,将这两日顺哥的所作所为悉数道来,末了,声音很小地总结陈词:
“阿娘,我不想要他在身边跟着了。”
之所以小声,是因为当初王爷王妃给他挑的贴身小厮本不是顺哥。
他们看中的是青阳书院一个书童,十一岁,模样生得好又颇有才学,说话做事都稳重妥帖,就是性格古板认死理。
先生交待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哪怕顾云秋用主子身份来压他,他也会一板一眼地说——不能规劝主子勤奋向学是他的无能。
如今顾云秋知道好歹,知道那小书童虽然严厉,却是真心待他。
但前世的他一点儿不想找个人来管着自己,于是三天两头找茬,最后总算是如愿闹得王爷王妃将人辞了、换成顺哥。
这事他想起来就尴尬,王妃倒没在意,只问道:“那秋秋可有替换的人选?”
顾云秋摇摇头。
他倒想要前世那个杂役,可惜不知人家姓名。
“这样,”王妃坐下后,沉吟片刻拉起顾云秋的手,“秋秋说的这些阿娘都知道了,只现在我们在报国寺内,很多事处理起来不像府上那么方便,你明白么?”
顾云秋唔了一声。
“顺哥再不好,他也是你的贴身小厮,换言之,是你用惯的人。眼下你既没有可供替换的人选,阿娘觉得,还是小惩大诫、暂留他用着。”
顾云秋微微皱起眉。
王妃拍拍他手背,安抚道:“阿娘没说不让你换,只是——你宁心堂带出来的其他小厮,手脚也不够伶俐、瞧着倒还不如顺哥。”
“新从外面买,又不知根知底,娘也不放心一下将你交给旁人。”
“总之,阿娘应了你,寻着合适的人就换,好么?”
顾云秋听着,理智上觉着王妃说得有理,但情感上却有些过不去。他踢踢脚边石砖,“那……要如何处置顺哥?”
“王府奴仆仗势欺人笞六十,但——不还要留他伺候么?我看就在院内打十板子,然后罚例一年,如何?”
也……行吧。
顾云秋抿抿嘴:这事倒也确实急不来。
这时,嬷嬷的樱桃酥醪终于制好:托盘正中一个青瓷小碗,碗内盛满了红玛瑙般漂亮的樱桃,果子浸在牛乳里,好似白绢裹宝石。
“秋秋先吃。”
王妃留下嬷嬷在屋内伺候,自己走到门外发落那群刁奴——
顺哥挺会察言观色,不等王妃发话,就已带着一众小厮齐齐跪到院中。王妃才出来,他就自己重重磕了两个头,口说数句:“小人知错。”
若换平时,王妃许还能赞他一句乖觉。
但此刻想着顾云秋方才一番话,王妃就觉得这顺哥心眼太多,留在顾云秋身边时间长了,恐怕会妨主。
她皱皱眉,将刚才同顾云秋商议的惩罚说了。
顺哥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不服。
虽然他掩藏得很好,但还是被王妃捕捉到,王妃眯了眯眼,心中更不喜这个家生仆。
她也不发作、暂且按下,只吩咐另一个嬷嬷来监督,并让院内所有小厮都来仔细看着。
“王府不养欺瞒背主的刁奴,也不要仗势欺人的恶仆,”嬷嬷厉色急言,“如有再犯,家法处置!斩首流徙、报官发卖,都自己掂量着!”
一院小厮鹌鹑般,纷纷喏喏称是。
王妃环视一圈,吩咐护卫施惩。
护卫领命寻来条凳、将顺哥绑上去,又取三寸宽板、以前中部打顺哥腰|臀。
开始一两下,顺哥还能咬牙硬撑,三下往后,他就忍不住发出闷哼,到最后两板时,还未落下,他就已经痛哭流涕、哀嚎不止。
几个素日爱当他跟班的,这会儿都白了脸,纷纷闭上眼转过头去。
等最后两板子落下,顺哥已去了半条命:上衣被汗水浸湿,裤子上渗着斑点血迹。
“你们都看着了,”王妃声音不疾不徐,“往后如何行事,自己心里警醒着,府上家规、更要牢记。”
众人喏喏称是,等王妃挥挥手让他们散了,几个小厮才敢上前来扶已陷入昏迷的顺哥。
这些都是半大的小萝卜头,却一些抬手一些抱腿、训练有素地将顺哥弄回门口的直房里,然后又围着殷勤地烧水、换衣服、上药。
那阵势,仿佛顺哥才是他们主子。
王妃沉眉招来护卫,“去给二门管事递句话。”
护卫躬身听着。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王妃声音冷了,“让他别错了主意。”
护卫领命去后,嬷嬷也劝了一句,“夫人别气坏了身子,世子年少,府里这些人不过是想谋个出路,顺哥是心术不正,但害人是不敢的。”
王妃摇摇头:驭人之术,选贤用能。哪个高门大户没有腌臜事?
她倒盼着顺哥只图利,但就怕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如今就已让宁心堂的小厮围着他转,将来等她和宁王百年后、顾云秋继承王府,顺哥又有他爹管事的背景在——
这王府还指不定谁说了算呢。
王妃看着日暮夕阳:确实是,该重新给顾云秋找个人了。
……
那边发落了顺哥,顾云秋这边正抱着小碗吃得起劲。
王妃进来见他进得香,忍不住凑过去弹他脑门一下,佯做不满道:
“呀,秋秋吃独食哦?”
顾云秋立刻将小碗推过去,浅浅的牛乳里还泡着樱桃两枚:
“……那阿娘吃。”
王妃有心逗他,看看小碗更皱起眉,“秋秋给阿娘吃剩东西?”
顾云秋一愣,抬头见王妃眼含笑意,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寻他开心。
怎么这样!
顾云秋恼了,伸手扒拉回小碗、气哼哼吃个精光。
“噗——”王妃笑出声,却还故意和身边嬷嬷对视一眼,拖长声道:“《礼记》有云:‘馂余不祭’,又言:‘厥明,妇盥馈,舅姑卒食,妇馂余’,怎么,秋秋是要和阿娘论这个?”
“……”
这话,顾云秋真没法接。
礼记里那些规矩在他看来就是老古板而不讲道理:
凭什么做菜的新妇连桌都不能上,还要饿着肚子等人吃完,才能去吃别人剩下的东……
等等,顾云秋突然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往怀里掏了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救、救命!
他他他……他刚才把自己吃剩的桂花糕塞给李从舟了!
顾云秋飞快眨眼。
半晌后,脑袋咚地磕到桌上:
完了呀,李从舟该不会以为他是个变态吧……
与此同时。
一墙之隔,僧舍外——
身着灰色僧袍的小沙弥正捏着鼻子给茅房里的师兄递纸。
明义脸色蜡黄、两股战战,心里骂那卖烤肉的老板祖宗十八代:
他就说那肉味道不对,老板偏说他是和尚不懂行,还吹嘘那是西域来的骆驼肉,有点酸味很正常。
呸!正常个鬼!明明就是馊了的普通羊肉!
听着茅坑内淅沥沥水响,李从舟掩紧口鼻又退两步,想起顾云秋塞过来的一包桂花糕,他的眼神又冷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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