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秋走到供桌前,亦自然地没有跪,而是直接双腿一盘,坐到那个明显厚软几分的蒲团上。
他扯起地上的绒毯将自己裹成个粽子后,又摁着肚子叹一口气:
好饿哦。
……
宁王府的客舍,在祠堂后不远的鸿宁堂。
这是一片三面临湖的水榭,重帘雨幕垂落在满池青荷上,如鼓声随着风动竹丛簌簌而歌。
嬷嬷和小厮将李从舟送到房内,替他整理好被褥、送上热水后就退了出去。
李从舟在房门关闭后,盯着面前圆桌上的明烛看了半晌,直到院中安静下来只剩风雨声——
“乌影。”他开口。
桌上的灯烛明灭,浑身素黑的苗人青年从房梁落下。
“去看看怎么回事。”李从舟背过身去吩咐。
乌影挑挑眉,还是依言消失在黑夜中。
而屋内李从舟盯着扑扑跳动的烛火,不知想到什么,两侧耳廓竟渐渐红了——
乌影身法轻灵、行疾如飞,很快就想办法打听出了宁王府的事:
世子在双凤楼豪掷白银七百两,给了个声名狼藉的赌棍,还请他喝了近百坛的酒。
坊间百姓说什么的都有,总之都在叹王府有钱、世子纨绔。
物议如沸,最后自然传到了宁王耳朵里。
这位王爷回府就将顾云秋带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申斥了他的荒唐行径,然后就罚他跪在那里一天一夜,不许吃饭、好好反省。
就乌影目前掌握的情报看,宁王是动了真火。
但当他悄无声息摸到祠堂横梁上时,又发现明显不是那么回事儿:
凄风冷雨夜,偌大的祠堂内却暖似三春阳。
小世子根本没跪,原地裹了毯子坐在蒲团上。那蒲团是乌影从未见过的厚,简直称得上是一个软垫。
说是被罚反省,坐在蒲团上的世子竟还窝在绒毯里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
乌影还从未见过这般的“罚跪”,忍不住在心底啧啧称奇。
而睡得半梦半醒的顾云秋根本不知祠堂中多了个人,他睡了一会儿感觉还是饿,便吸吸鼻子从绒毯中钻出来,走到供桌边灌了一大口水。
咕咚咚凉水下肚,脏腑倒是撑起来、暂时不饿了,但没一会儿肯定又要去小解……
总之就是,不舒服。
顾云秋撇撇嘴,干脆裹毯子、将蒲团当枕头侧躺下。
今日,他才从双凤楼辞了苏驰归家,就被下朝回府的宁王堵个正着。
宁王黑着脸,拉他到祠堂疾言厉色说了许多:
什么文党、太|子党,又是门阀世家、寒门对立,又是西北军情、后宫纷争的。
顾云秋听得云里雾里,就只明白了父王嫌他行事张扬。
财不外露,就算宁王府有金山银山,世子也不该随随便便当街拿出七百两。
京中大疫,百业待兴。
这般花钱如流水,叫百姓怎么想?
宁王说了这许多,偷偷看儿子一眼后,却发现小家伙软趴趴跪坐着,嘴巴紧抿、眼睛滴溜溜转,不知听进去多少。
大抵也知道儿子心上没生权谋政斗那一窍,宁王在心底暗暗叹气,觉着皇帝陛下让他教秋秋这些,就是强人所难。
看顾云秋那不识愁的样子,宁王摇摇头,忍不住伸手弹他脑门一下,落下总结陈词:“仔细变成第二个苏驰!”
顾云秋捂着额头,却不好开口分辨。
宁王说的都对。
但那七百两银子是他自己挣的,本不干王府的事。
怎么就成苏驰了?
再说,这钱是给未来宰相雪中送炭,将来再看,也称得上是慧眼独具。
不过这些话,他就自己想想。宁王要罚,他只能认了。
宁王离开后,顾云秋放松下来,不再维持跪姿,而是干脆就地坐下。
他面对着长供桌,重帘金幡下,不仅有诸多先祖牌位,还有挂在墙壁上的各种画像。
宁王顾氏出美人,无论是河东顾家的血脉,还是后来皇室入继的孩子,从留下的画上看,都是脱尘出俗、清丽绝艳的翩翩公子。
——李从舟的眉眼,还真和其中几个有几分相似。
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顾云秋又想了会儿自己的事。
本以为一顿不吃没什么,但他从小锦衣玉食,从未挨饿受冻,原来不仅肚子会咕咕叫,人还会变虚、心跳也会变快……
在大口喝掉两壶水后,顾云秋终于决定:原地躺下、闷头大睡。
——或许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这般想着,伴着屋外的风声雷声雨点声,顾云秋还真酝酿出点睡意。
……
这一觉睡到日暮黄昏,顾云秋揉揉眼睛醒来,却听见回廊上由远及近传来人声、脚步声。
他一骨碌翻身坐起,以为是宁王或者王妃。
——心软了、改变主意了,要放他出去。
结果探脑袋一看,却在长廊亮晃晃的六角宫灯下,看见个身材挺拔、眉眼锋利的年轻僧人。
顾云秋:!
——是小和尚!
六年未见,李从舟的轮廓更加深邃了。
眉棱骨压低,虎目分明而狭长,鼻梁高挺、唇缘弓饱满。
灯影憧憧下,他身形高挑、宽肩厚背,劲瘦的腰被两缠麻束扎在深灰色僧袍内,长腿上照旧打了绑腿。
他这么寒着脸、目不斜视,迎风大踏步走来,从某个角度上看,还真有点像镇国将军徐振羽。
难怪民间有句俗语,说外甥肖舅。
而且……
看着那凌厉冷峻的五官,顾云秋心里打了个悚:
而且,他也越来越像前世那个疯狂嗜血的疯子了!
顾云秋暗中吞了口唾沫,突然想到小和尚是从西北归来,他们一直走陆路,说不定——
说不定,身上会带有干粮!
如此,才会有刚才回廊上那一幕。
只可惜六年未见,小和尚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傻了:半块吃的不给,还像吃了哑药,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干嘛啊……
顾云秋抿嘴,重重靠回蒲团上:
六年不见,好感就要重新攒的吗?
出家人,都这样难搞的哦。
“我明明都有给你寄东西写信的。”
顾云秋裹紧被子,想起这个更气呼呼蹬了两下腿——
整整六年,他往西北派过不少信使,数量多得让王妃都笑他,说若非知道收东西的人是僧明济,怕要误会他这是在追姑娘。
而且,他也从没收到过退信。
问那些信使,也都说送到了,有几个还说是当面递到李从舟手上的。
“……”
装高冷是吧!
顾云秋揪着蒲团生气:要不是怕将来掉脑袋,早不和你好了!
就这么折腾了一番,顾云秋又饿了。
点心被明令禁止不许靠近祠堂,这下真没人能给他送吃的了。
顾云秋舔舔唇瓣,目光放空地看着面前的长供桌,供桌上正中摆着宁王先祖漆金的牌位,往后两侧又排开前朝老宁王和他妻儿几个人的。
长明灯芯烛火摇曳,三柱清香袅袅不绝。
香炉之前,却正好有三碟珠花供果。
中间一盘是高饤果垒,在一牙盘上叠了三层的石榴、鹅梨、香圆、真柑和樱桃等。
饤有专供陈设意,盘中的瓜果美则美矣,却是用木头雕的,中看不中吃。
果垒两边,分设青瓷碟两个:
一个盛着着榠楂、优昙钵,一个上摆着两个小瓷盏和一壶未开封的玉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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