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秋却伸手扯住荣伯衣袖,他款款一笑,不轻不重抛下一句:“少爷这是,以人为鉴了。”
这话,原是唐太宗痛悼贤臣魏征的名句。
说他此生握有三面宝镜,每每揽镜自窥,总能反省己过。
用铜镜正衣冠,观古史知兴亡,最后对着人体悟得失功过。
所谓以铜为鉴、以古为鉴、以人为鉴。
但顾云秋用在此处,却是暗讽刘金财以己度人,只有真正用地窖关过人的,才会下意识说出这般话。
不出他所料,刘金财愣了愣,分明没听明白。
荣伯却忍不住噗嗤一笑,摇摇头,不再和这小人纠缠,只管带着顾云秋下内库。
内库虽在地下,但并不潮湿阴暗。
看得出来,盛初当年确实下了一番功夫——
地下的库房说小不小,几乎覆盖了半个小院,四面墙壁都做了处理、涂上防水的琉璃漆,地上每隔几步,也会挖出排水的梅花孔。
看罢地下,荣伯又绕出来,带顾云秋上二楼。
二楼采光确实好,临街窗户一开,同样能将整条惠民河尽收眼底。
顾云秋站在窗边,微眯双眼,看着日光洒在河中的粼粼金斑,心中也有了决断——
不过,在同盛夫人最后议价前,顾云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
“盛夫人、荣伯,当年,盛先生他……是如何下决心做银号的?”
——难道真如茶博士所说,是听着西北客商说炭栈兼营钱业的缘故?
荣伯摇摇头,对这问题爱莫能助,“我跟老爷时,盛源银号已开起来了,有甚前缘,小老儿当真不知。”
而盛夫人想了想,“妾从前,确实听过夫君讲过一言,不知能否给姑娘解惑,他说——钱庄是富人的当铺。”
这话初听新鲜,往深里一想更有意思:
天下当铺千万,多是穷苦人家拿着家中值钱的玩意儿换钱应急,却少有针对富户的。
盛初能说出这话,足见他的洞见不一般。
这般厉害的人,当真是可惜了。
顾云秋在心底唏嘘一阵,这才问了盛夫人要价。
盛夫人和荣伯对视一眼,试探着说出个四千三百两。
她才说完,那边被蒋骏拦在院中的刘金财就叫起来——
“四千三百两?你可真好意思开口,盛源银号因什么歇业的?而且银号里的东西都被你卖光了,光买这空房子值几个钱。云姑娘,你可别信她。”
实际上,四千三百两的价格,是实在便宜。
像顾云秋之前看中那个小院,院落还没盛源银号的宽敞,就算抹掉官牙的抽头,要价也在五千两上下。
刘金财这般嚷嚷,不过就是想自己捡漏。
正所谓,褒贬是买主、喝彩是闲人。
他这般诋毁、贬斥,不过也是看中了盛源银号,想搞黄了盛夫人的一桩桩买卖、然后连人带铺子一起强占。
顾云秋不惯着他,只拿出京中这般铺面的均价。
“夫人这价钱,算贱买了,我觉着合适。”
刘金财见这绝色美人竟然懂行,惊讶之余,也有不甘。他可在盛源银号外耗足了三日时光,海口都给老娘夸了、说他一定拿下。
没想,半路却杀出这么个厉害的美娇娘。
他转转眼珠,忽然开口道:
“不过这也是四千余两白银呢,我看云姑娘马车上也不像有这么多银子,盛夫人,倒不如直接卖给我?我愿出四千五百两,现票往正元兑。”
盛源银号的位置极佳,若寻常挂牌,算上后面这个小院子,要价定然在万两上下,他老爹对这房子觊觎已久,一直想弄过来做成分号。
刘金财今年二十又三,成婚五年膝下却无一子半儿。
倒是二房生的那刘银财,今个儿开年就给老爹弄上了一个大胖孙子。
为此,他娘可没少挑他。
刘金财信心满满,毕竟他可足足加了二百两。
然而盛夫人却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信他。
“刘少爷说的轻巧,这里谁不知那正元钱庄是你家的银号,你便是可以当着我们的面说五千两、六千两,等我们去兑换时,又叫伙计不认。”荣伯也不客气地直言。
刘金财一噎,他心中倒真是这般想的:
反正拿庄票的时候往上摁个记号,柜上的伙计自然会想法将这票子作废,一来二去拖着,总能让盛夫人服软。
心思被说破,他脸上挂不住,也干脆不装了,直接凶狠地盯着顾云秋威胁道:
“小姑娘我告诉你,盛源银号这铺子我刘家势在必得,你就算有庄票,我也有本事联络四大元的兄弟们一起不兑给你。”
“至于你往外地折腾、弄出银子,你猜——京畿周围,会不会出现强盗、劫匪?”
盛夫人听着,脸渐渐苍白,忍不住轻声唤了句云姑娘。
顾云秋却不慌不忙,只笑笑,道了一声:“哦。”
刘金财:“……”
顾云秋的庄票存在衍源银号,那是京城八大高门世家段家的产业,刘家再家大业大,也要卖段家三分面子。
他才不怕刘金财这点威胁。
不过——
刘金财倒提醒他了:去取庄票和从衍源银号回来的路上,可要小心这刘金财狗急跳墙,雇人给他们使绊子。
顾云秋正想着是不是让蒋叔陪着走一趟,一抬头却看见外面正巧路过的城隅司,为首那人绛袍带刀,似乎是蒋叔的旧相识。
“蒋叔,”顾云秋指着人急急开口,“那位官爷,你可认得?”
蒋骏一看,门外的罗虎似是刚下值、手上还拎着新买的一挂肉。
他点点头,介绍道:“是军中同袍,叫罗虎。”
眼看罗虎就要从铺门口离开,顾云秋也顾不上许多,站起身往外跑了两步,站在门口就喊了声——
“罗大叔!罗虎大叔!”
被叫着名字的罗虎停步,一转头看见个漂亮小姑娘,脸一下烧红。
他轻咳一声,细看之下想起来这姑娘他之前刚见过,是同袍蒋骏现在的主家。
见姑娘这般着急地喊他,罗虎当即转身返回。
顾云秋删繁就简,将事情给他说了,然后一指荣伯道:“还想劳烦罗大叔你陪着荣伯往衍源钱庄走一趟,他一个老人家也安全些。”
说着,顾云秋还往罗虎手中塞了锭小银饺,仰头露出梨涡,“这个算请大叔喝酒。”
罗虎作防隅司也有些时日,自然知道正元钱庄刘家人的做派。
即便顾云秋没有详说,看眼前情势,他也多少猜到几分。
都被漂亮姑娘这般求了,加上她又是好兄弟的主家,罗虎当场拍胸脯答应,说一定护着荣伯好去好回。
得了保证,顾云秋便让点心带荣伯、罗虎去取庄票。
留下蒋骏护着他和盛家母女,谅那刘金财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得什么。
这招又快又突然,刘金财是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手上吃亏,他瞪着荣伯离开的方向,最终一跺脚、咬牙切齿:
“算你厉害!”
他再有钱有势,也不能公开和朝廷官员作对。
对方在城隅司有人,这盛源银号,他算是暂时动不得了。
想到这三天时间白费,回家又要被老娘责问,刘金财怒火中烧,离开时,还踹倒院中两盆□□。
有罗虎帮忙,一切进展就很顺利。
很快,荣伯就从衍源钱庄拿到了四千三百两的银票,衍源在各地也有分号,这庄票不记名,拿到柜台上就能兑付。
顾云秋则在这间隙里请来官牙,两厢作证、合盖印信,稳稳将房地契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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