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送回去”这句没说好,当日之后,竟然又有几个开始撂挑子的。觉得只要自己什么都不干,就能回家。
不过,和前面那人一样,他们也没撂挑子多久,就在众人眼中消失了。
约莫是觉得这么一来,戏班子的人手要不够用,“仙师”转天又送了新人过来。
一群人磕磕绊绊地磨合。好在被“仙师”选来的原本就有出身梨园的人。有他们指点,戏总算是排了下去。一日日下来,愈发有了形儿。
有时班主把自己当做观众,其他人在前面唱,他自己就坐在院子里听。听多了,也开始摇头晃脑,跟着小声唱起。
这样的日子过了足足有数个月。终于有一天,“仙师”再度现身,告诉众人,他们该给旁人表演了。
听到这个消息,班里一些人对待了数月的院落依依不舍,另有些人则开始振奋期待。班主脑子里却是另一回事儿,他悄悄琢磨,如果在这个时候违抗了“仙师”,其他人走了,自己却独一个留在院子里,是会安生过下去呢,还是会像前面那几个人一样“消失”?
这念头一出,班主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面儿上不显露,反倒笑道:“我想起来了。从前听戏,那些戏班子总有一个响亮名头。咱们排练了这么久,却是没来得及给班子取名。”
“我从前听说过一个名字,仿佛是叫‘乐善班’的。”有从小被父母卖进戏班,后来又被拐到景州的女郎提议:“不如咱们也直接叫这个吧。”
她只是随口一说。但在场其他人听了,都没提出什么意见。如此一来,众人班子的名字便定了下来。
当天晚上,班主像是从前一样,给“仙师”供桌上上了三炷香,喃喃说了一些后续的计划,而后预备上床睡觉。
可是他正要挪动脚步,忽而听到一阵风响。紧接着,烛火被熄灭,“仙师”的声音再度穿了过来。
不像是平素那么和颜悦色,而是沉了许多、冷了许多,问班主:“你怕我?”
那会儿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班主惊诧地发觉,自己竟然有些记不清了。但是,他一定很早就猜到,“仙师”怕是没有表面上那样宽和慈爱,反倒是——
“小人冤枉啊,”男人跪在老狼神像前,又惊又乱,满眼都是慌张,“小人不知那是‘邪道’,祖师爷爷明察!定要明察!”
白争流冷笑,“你不知道那是邪道,你去程家画什么阵?”
班主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仙……啊不,‘邪道妖人’说了,他教我的阵,是为了让程家那女郎喜爱我们的戏。我们初来乍到,根基不稳,根本没法在景州城站稳脚跟。除非有程家这样的大户,愿意在最开始时拉我们一把。”
“哦?”“老狼神”的语气似乎缓和了很多,“竟是如此吗?”
班主用力磕头,“自然如此!自然如此!若是知道那是邪道,知道那是害人的玩意儿,我怎么可能去做?”
白争流不言。“老狼神”沉默、冷酷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让后者愈发战栗。
“祖师爷爷明鉴,名鉴啊!”
得不到回应,班主更是惊恐。他额头上都多了血痕,倒是当真用力。
“你若真让我‘明鉴’。”这时候,班主耳畔像是吹过一阵细细的风。他汗毛都炸了起来,整个人瑟瑟发抖,不敢动作。正担惊受怕之间,终于等到了“老狼神”的下一句话。
“我便是要知道,”白争流蓦然抬高了嗓音,“到了这种时候,你如何还要说谎?!”
班主:“……”
班主:“……!”
“不曾,小人不曾啊!”班主的眼泪鼻涕一起下来,整个人抖若筛糠。想要为自己证明,偏偏他越是这样,白、梅越是能够看出他的心虚。
如此听班主翻来覆去说了许久“不曾”。白争流叹口气,把最后一句炸了下去。
“你说着‘不曾’,却连血肉生祭的事儿都能做出。我们戏行当中,是容不下你。”
班主如遭雷劈,“不,不。”
白争流冷漠地说:“限你于今日之内,去程家阐明事实,而后听他们处置。”
——其实原本是想让班主去官府的。但白争流转念一想,又觉得以班长所作所为,去了官府,反倒是让人为难。
毕竟他还真没亲手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要说在程窈娘的屋顶上画阵,他只是画了那么一下,后续的事儿,却都是与班主无干的。至于买生肉供奉“邪道妖人”,但凡不从头开始解释,府衙那边定然是听得一头雾水。要是真从头解释了,白、梅少不得又是一番耽搁。
既然这样,倒不如让程家来做决定。他们是受害人家,程老爷、程夫人又都是在清正同时不失果断之人。白争流认为,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说完,再侧过目光,去看身前犹自恍惚着的中年男人。
白争流补充:“若有那与你一样,明知那邪道妖人身上有异,偏偏还要佯作不知害人的,自然要一起去。”一顿,记起什么,掌心朝上摊平,其中浮现一点灵光。
白争流有意让灵光聚拢,再轻轻一振掌心,光芒点点飞出。
班主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能入眼,却摸不着的亮点儿没入自己身体。
客观来说,这对他的身体只有好处。但班主不知道这个啊!他仅觉得身上一热,紧接着五脏六腑都宛若被放在火架上烤。难受至极,痛苦至极。偏偏都这样子了,自己依然手脚冰凉。
“若是不去。”最后,“老狼神”半是威胁,半是随意地开口,“你不妨试试,日后逃在天涯海角时,我能不能找到你。”
有这句话,班主一下子泄气。他茫然、恍惚地跪坐在地面上,过了许久,终于低下头、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白、梅趁着他哭的时候,从屋中离开。
人是走了,可白争流手上还拿着一样东西。梅映寒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银子。
察觉梅映寒的目光,白争流主动解释:“纵然我那么与他说了,可要是他真就不怕、不信呢?别看他那会儿哭个不停,一副十分受惊的样子。可等到哭完了,没准儿就要觉得,自己早早跑走,‘老狼神’奈何不了他。”
梅映寒笑道:“所以你拿了一样能找到他的东西。”
“嗯哼。”白争流抬了抬下巴,“咱们见君家兄弟时就知道了,一枚铜钱也能认出主人,那银子定然也行。唔,其实我原本也是想拿点别的东西,可时间紧,便不曾找到。”
梅映寒:“我觉得银子就挺好。”
白争流笑了:“是吧,我也觉得。”
梅映寒:“若说常家老鬼是吃人的虎,这戏班班主,多少也算一个害人的伥。”
白争流坦白:“我原先最担心的,是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一来,不罚他,我心里难受。真罚了他,我心里也难受。如今这样,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低头,看一眼从班主那里拿来的银两,“希望咱们别用上这玩意儿。”
梅映寒:“也是。”
白争流又道:“那班主一边哭,一边喊的时候,是不是提到他们那边很多人是被拐来的?”
梅映寒:“是说过。”
白争流默然半晌,喃喃道:“这世道,说来太平,实则却还是不太平啊。”
梅映寒默然无言,心中对这句话十分赞同。
站在大面儿上说,如今百姓的日子,自然比百年前、数十年前好上不知多少。没有战乱,朝廷征税并不严苛,皇帝也没什么到处杀人的“爱好”。
他们知道这点。却也同样知道,繁华之下仍有苦难,而于宏观角度来说微不足道的“苦难”一旦落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便是一座沉重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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